你好,欢迎“每天听本书”,今天为你解读的书是《命运》,这本书是作家蔡崇达的首部长篇小说。
蔡崇达是资深媒体人,他在24岁就担任了《周末画报》的新闻版主编,27岁参与了《智族GQ》杂志中国版的创刊,成为这本杂志17个国家版本中最年轻的报道总监。之后在29岁,他又出任了《中国新闻周刊》的执行主编。他的报道作品获得过《南方周末》年度致敬最佳报道奖、亚洲出版协会特别报道奖等。
2014年,蔡崇达出版了他的第一本书《皮囊》。这本散文集讲述了蔡崇达身边的亲人和朋友的故事,出版不到50天就加印了6次,到目前这本书的销量已经突破了400万册。著名的文学评论家李敬泽在谈到这本书的时候说:“(今天)我们真就没多少工夫、没多少兴趣和耐心去认识一个人。而《皮囊》,我觉得它是真正从心里去认识一个人。”
在《皮囊》出版的八年后,蔡崇达终于出版了他的第二本书,也就是今天我们要谈到的这本《命运》。这本书借九十九岁的“阿太”,也就是奶奶的妈妈之口,讲述了一个女人波澜壮阔的一生。蔡崇达在本书的后记中说,他试图在这本书中描摹出“命运”的模样,这也是为什么他将这本书取名叫《命运》。蔡崇达在一些采访中直言,这其实是一个很大的命题,曾有友人劝他,改一改这个题目,哪怕加一个定语修饰一下也好。但蔡崇达最终还是坚持采用了这个题目。他说:“我抱着一种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情,把这个题目立在那里,我想要调动我所有的感受,调动文字的千军万马,试图走向与逼近这个命题。”
好,话不多说,我们来进入这本书。我将分两个部分为你解读这本书。第一部分,我们来看这本书到底讲了一个怎样的故事,跟随作者回溯“阿太”的命运沉浮。第二部分,我们来对这本书的内容和主题做一些分析。在这一部分,我有幸采访到了作者蔡崇达本人,我们来听听作者本人对这本书的阐述。
第一部分
我们进入第一部分。这本书的故事以第一人称展开,阿太亲口向我们讲述她一生的故事。她先从她的家庭讲起,阿太的母亲是当时小镇唯一缠脚的姑娘。这在其他地方不算什么,但在这个闽南海边小镇,却是一件很大的事。脚掌宽,才抓得住甲板,才能从海里讨一份生活,而缠脚意味着自断了这条生路,铁了心要向“陆地”谋生。
这是阿太的爷爷做出的决定。家族遗传风湿病,脚伸进海水就疼,于是家族里好几代人都是靠在港口边当装卸工来维生。到了爷爷这一代,就只生出来一个女儿,没法再做装卸工了,爷爷索性认为这是老天要给家族安排全新的故事了。他放弃了依赖大海,开始走街串巷卖起了胭脂。他正是骑着送胭脂的三轮车从泉州城里载来了一位缠脚师傅,给女儿缠了脚,并下定决心要纳一个对大海没什么兴趣的上门女婿。
阿太的母亲在十六岁那年和一个叫作黄有海的男人结婚了。爷爷十分喜欢这个男人,因为他生在山区,坐船就晕,所以注定出不了海。阿太母亲也喜欢这个男人,给他做衣服,做鞋子,做各种汤。但黄有海自身却并不是很开心。他过惯了没劳作就要饿肚子的日子,眼下终于不要劳作了,他变得不知道要干什么。
结婚一个月后,阿太的母亲就怀孕了,后来阿太就出生了。没几年,阿太的妹妹出生了。生完妹妹的第二天,黄有海说他出一下门,自此之后他就再没回来。爷爷建议说再找一个。但阿太母亲因为伤心,始终没能开口答应。一直到一个晚上,爷爷突然瘫倒在地,身体急转而下。阿太母亲怀着愧疚,冲着爷爷大喊,咱们再找一个,但爷爷却摆手说不要了。爷爷说,这命运咱们玩不明白了:“他不让我下海,也不让我扎根;他不让我绝望,也不让我有希望;他让我以为好起来了,最终却坏到底。然后最过分的是,我还想把他的故事再翻过来,他就要让我走了。”
没多久,爷爷去世了。七八年后,奶奶也去世了。阿太母亲开始去各种庙里求神问卜。起初她想要向神明要个说法,质问她的命运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也是问自己为什么还要活下去,等到了阿太十五岁的时候,她不再问这个事情了。她找了最厉害的神婆,递上两姐妹的八字,又拿出一块银子,拜托神婆多和别人说说这两个孩子特别旺人。神婆一看阿太的八字,立马就说,可怜啊,到老无子无孙无儿送终。母亲立马恼了,要去打神婆。神婆喊说,这是命运说的。
当天晚上,阿太趁着母亲睡着,溜出家门,打算去找神婆算账。已经很晚了,但神婆还没睡,她就躺在院子里的一张藤摇椅上,嗑着瓜子。阿太本是要来算账,但真见到神婆,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到最后她只能一个劲地说,你能帮帮我母亲吗?
隔天一大早,神婆来到阿太家,用一种约好了的语气问,怎么还不赶紧走。母亲疑惑地问,去哪儿。神婆回,去参加葬礼啊。神婆领着阿太三人围一张桌子坐下,抓起一把桌上的瓜子,嗑了起来。现场有人在念悼词,神婆立马对阿太母亲说,赶紧听,最重要的部分来了。往外走时,神婆感叹这亡者死得真好。阿太母亲不理解:“怎么好了,悼词里不就生了,活了,生别人了,养活了,老了,然后自己死了吗?”神婆立马回说:“你觉得生了容易?活了容易?生别人了容易?养活了容易?老了容易?这一道道关,说起来容易,哪道又真的容易?但他都没被卡住,简直是上好的死了,就像熟透了自然从树上落下来的果子,都不用去掰。死的时候,世间和自己都没有伤口,这还不好?”
当天分手的时候,神婆叮嘱阿太母亲,从明天开始来我这边做帮手。阿太母亲听到了,但没有回应,阿太这时抢着回了一句,好的。
第二天,阿太一家三口来到神婆家。神婆没有特意招呼她们,就让她们待在这儿,看着和听着一波又一波来求神问卜的人。到了晚上,阿太忍不住生气了,质问神婆,你这是在帮我母亲吗。神婆说这不是已经在帮了吗。神婆接着解释,去葬礼听一个人一辈子的故事,在这里听每个人活下来的故事,就是这些故事支撑着我们活下来。神婆说:“我有时候在想,说不定,人的灵魂就是这故事长出来的。人用了一辈子又一辈子,以这一身又一身皮囊,去装这一个又一个故事。”
后来,阿太天天都会去神婆家,和神婆也越来越熟。有一天,神婆的儿子杨万流回来了。此前神婆讲过,她儿子出海了,表面上是去讨生路了,但实际上可能是去寻死在海里的父亲。那天,神婆问阿太母亲,我儿子挺俊吧。母亲回,是挺俊。神婆接着问,那你看我儿子和你女儿合适吗?母亲一愣,你不是说她无子无孙无儿送终吗。神婆吐了一把瓜子壳,是啊,那又怎么样。
没多久后,阿太和神婆儿子杨万流结婚了。杨万流这边没亲戚,就他一人骑着一匹马来接亲。阿太被母亲哭着推上了马,然后一路上听着杨万流大喊大叫唱了一路的歌,就这样来到了杨万流的家。当天还发生了一件事,阿太母亲抱着家里的祖宗牌位,想把他们都扔进海里。她爬到礁石上,把牌位往海里一扔,但紧接着她人也跟着掉下去了,淹没在海浪之中。没人能说清楚母亲是不小心滑下去的,还是她故意跳下去的。阿太觉得母亲是终于把她托付给了别人,无所依挂了,所以才顺水推舟般地让自己走了。
母亲走后,阿太六神无主了。阿太的妹妹察觉到后,突然很认真地和阿太说:“阿姐,我想清楚了,你必须赶紧生小孩。”妹妹是觉得只要阿太肚子里有个孩子,那就“如同一艘船有了压舱石”,她会牢牢地在这人间活下去,而不会“被命运的乱流冲走”。阿太想那就试试吧。
结婚后第三个月,阿太觉得自己肚子里好像隐隐有动静了,偶尔会想呕吐。这之后她过得焦虑又开心,但一个月后,有一次她肚子疼,她去上了趟厕所,听到扑通一声,肚子好像一下子空了。之后肚子就没有动静了。阿太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她觉得丢人,尤其是神婆很早就说过她无子无孙,她想:“如果被命运拿掉了孩子,就更不能说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又被命运揍了一拳。”
阿太去找了镇上的郎中,喝了两三个月的中药,肚子还是没动静。她换了郎中,后来又加量喝药,仍然没动静。结婚后的第四年,丈夫杨万流决定要出一趟海,他说马来西亚有一座庙,求子特别灵。再三阻挠无果,杨万流启航去了。与此同时,阿太的妹妹扬言自己要在一个月内嫁人。她大肆宣传一番,见了很多人。没多久,她跑来和阿太说,找到可以嫁的人了。那个人叫王双喜。
出嫁的那天晚上,阿太问她妹妹,你是真想嫁人吗。妹妹点头说是,阿太当时并不理解。一年后,妹妹带着孩子回来了。她抱着孩子站在阿太面前说,快叫阿母。阿太愣住说,我是你大姨,我不是你阿母。阿妹又对孩子说,赶紧叫。那孩子困惑地叫了。阿太这时才明白,妹妹其实是想生个孩子给她,让她有所牵绊地活下去。阿太自然是没同意,但妹妹执意如此。阿太最后只好说,要不你第二个孩子再给我,第一个你先留着。妹妹这才作罢。
杨万流走了四年,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堆的药,他信心满满,觉得这次一定能生下孩子了。几天后的一个早上,阿太在家门口看到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那女人问说,听说这家主人刚讨大海回来,应该有钱吧。阿太说什么事呢。女人说,听说这家女主人一直生不出孩子,应该很想要孩子吧。随后她放下孩子就跑了。阿太抱着孩子去追,但女人已经不见了。打听了一番后才知道是北方闹饥荒,这女人是从北方逃难到这儿,实在没活路了,才决定送走孩子。神婆说就当是送子观音送来的孩子吧。阿太想着孩子从北方来,就给他取名叫杨北来。
一年又一年,孩子北来慢慢大了,杨万流的养殖场也颇具规模了。一天,十来个带着枪、带着锣的人来到镇上,高喊着现在是中华民国了,要在镇上挂上他们的旗。镇上的人没有概念,那就挂吧。杨万流听说日本人在厦门又打起来了,很快就要打到这边了,他自告奋勇当了片区的保长。在他的理解里,这就是一个拉人和外面来的人打架的活。后来日本人并没有来,反倒是几年后那群带着旗子的人又来了。他们让镇上加入过他们的人都跟他们走,还说不走的话就会被枪毙。杨万流心想我只是当了个保长,想打倭寇罢了。但他马上就被人架上了车,开走了。阿太妹妹的丈夫王双喜同样被抓走了。这天,阿太关上门,不知道自己要干吗,随后哭了起来。但正哭着,又听到门外传来一个孩子的哭声。她打开门,门口是一个装满鲜花的花篮,鲜花中间放了一个婴儿。阿太抱起婴儿,婴儿在哭着,她也在哭着。据说当天镇上很多人拾到孩子,都是部队留下的。神婆说这孩子命好,父母在如此困难的境地,还给她找了一个花篮,那要不干脆就叫她百花吧。
阿太、神婆、妹妹,还有两个孩子,就这么继续过了下去。街上的庙一座接着一座被拆了,有一天神婆突然哭起来了。阿太很惊讶地问说,你丈夫死的时候没哭,儿子结婚的时候没哭,儿子被拉走也没哭,现在在这里哭什么呢。神婆说,神明好像都要走了,以后没人和我聊天了。再后来,时不时有炮弹从海的对岸飞过来,但全落在了沙滩上。阿太借此安慰神婆说,你看这都是神明发威,把炮弹挡住了。神婆不以为然说,别骗我了,他们都没了。过不了多久,神婆过世了。
阿太给神婆办了一场“气派”的葬礼。就在葬礼快结束的时候,人群已经散去,一个小男孩跑来问这里有地瓜吃吗。阿太说还剩一点。男孩立马便说,你给我地瓜汤喝,我叫你阿娘。阿太连忙说不用。男孩说,我没有阿娘了,我得找到阿娘才能一直有东西吃,你就做我的阿娘吧。他还说,他出生在昆明,随后跟着一家人颠沛流离,离散之后,他流落到这里。阿太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想有个新名字。阿太想他这是想要个新的家。她收留了这个孩子,取名叫西来。就此,阿太有了三个小孩,北来、百花、西来。月夜下她看着这三个孩子,心想:“我就是死都要让你们活下来。”
三个孩子慢慢长大了,北来和西来开始帮着做农活,百花则在家收拾。家里所有人都疼百花,不让她干活,给她做各种衣服,家里只有她不是脏兮兮黑乎乎的。阿太说,起码我们之中有一个人,能代表我们所有人活得很好。后来一天,要吃饭了,百花却还没醒,阿太发现是发烧了,她叫了叫百花,百花毫无反应,阿太抱起百花跑到卫生院,大喊救命啊。医生起初觉得就是发烧而已,并没在意,但结果这烧一直不退,等急起来的时候,百花已经快休克了。夜里阿太守着百花,一遍又一遍地说,你必须活过来,要活不过来,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了。
第二天,百花醒了。但她只活回来一半,按医生的诊断,她得了小儿麻痹症,腿脚会不断萎缩,直至瘫痪。但好在百花坚强,尽管每一次活动腿脚都很疼,她依然坚持活动,最后也能挪动到门口走一走了。阿太问她疼不疼。百花总是笑着说,阿母我不疼。
又一年,邮局的人送来一封信,信封上写了一行外国字和一行中国字。邮局的人说这是马来西亚杨万流给你寄过来的。阿太眼眶迅速就红了,她本以为杨万流已经死了。杨万流在信上说,他被抓去了台湾,找机会又从台湾跑去了马来西亚,现在他在马来西亚有了养殖场,有能力把婆婆、阿太和北来接过去了。邮局的人问要不要回信。阿太说你就回说,万流,婆婆去世了,我现在有北来、阿妹,还有西来和百花,这么多人去马来西亚肯定很贵,你应该用给我们买船票的钱娶个妻子,我们的事下辈子再说。过了快一个月,邮局的人又来,说杨万流发了封电报回来,意思是带上婆婆的牌位,全部来马来西亚,他给订票,还说妹妹丈夫王双喜也在。
阿太想那就去吧。那天,她、阿妹、北来、西来,各挑一个担子,她挑着的那个筐里是百花。到了码头,关卡的工作人员喊名字检查。喊了阿太的名字,又喊了北来、西来、百花,却迟迟没喊到阿妹的名字。阿太走上去问,还有一个蔡屋阁的名字呀。工作人员检查了一遍说,没有了,蔡屋阁没有丈夫签字,和杨万流不是直系亲属,不能办访亲。阿太反应过来是王双喜这个没良心的把阿妹给抛弃了。阿妹哇哇地哭。这时阿太上前推了一把阿妹,说她是蔡屋楼,我是蔡屋阁,你让她进去。阿妹愣了。阿太说,你得去找王双喜算账啊。阿太把百花抱到阿妹的筐里,但百花一顿挣扎,喊说阿母不走,我也不走,最后阿太只好把她抱回到了自己筐里,然后她迅速道别,挑起担子,转头就走了。回去的车上,她再没忍住地哭了出来。
快一个月后,杨万流发来电报,说他送孩子们去上学了,妹妹找到王双喜了,他也结婚了。又过了两个月,阿妹写来信说,杨万流当时见她没来,躺了好多天不吃饭,最后怒气冲冲去相亲了,最终娶了一个也是从镇上过去的女人。北来不是读书的料,但西来读书很好,她还说杨万流给她找了份做衣服的工作,攒够钱就回来陪你。又过了半年,北来、西来写信来了,说他们想念百花,同时在和同乡会打听,怎么才能把母亲和百花接过去。然后来到分别后的第七年,阿太收到一封电报,上面写了七个字,“万流亡遗物寄回”。杨万流去世了。阿太挑着百花,哭着回了家,她想自己此刻还能做什么呢,她没法画遗像,没法办葬礼,她甚至都记不清杨万流的样子了。
之后的日子里,信照样还是这么寄着,阿太一点点获悉海那边的生活。与此同时,百花大了,她挑不动了,村长找人给她打了一双拐杖,她每天拄着拐杖陪阿太去田里干活。后来的一天,一个穿着旗袍,踩着细跟鞋子的人推开了阿太的门,一见面就哭。阿太一听这哭声,知道是阿妹回来了。
阿妹回来后,阿太着手准备百花的婚事。她跟百花说,有小姨陪着阿母了,你可以嫁了。看了一圈,最后百花挑中了一个叫作黄水得的男人。阿太问为什么。百花说,这个人像是阿母的儿子。
在百花的婚礼前,阿太咬牙花钱给北来和西来发了封电报,让他们速速回家,参加百花的婚礼。北来、西来立马回说,好。但等了很久,他们也没回来,只是寄来了30元钱。婚礼当天,黄水得背着百花说,从今天起就由我来背着百花了。
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一天路上有人敲锣打鼓,从街的那头走来,一直走到了家里。两个穿着西装的人直直走向了阿太。阿太问,你们找谁啊。那两人哭着说,我们找我阿娘。阿太这才反应过来,北来西来回来了。西来开了物流公司,规模越做越大,前几年忙着扩张,去年开始有了余钱,两人想着必须回来告诉阿母。又因为想让阿母开心,他们捐了一栋教学楼,叫母恩教学楼,所以才会被镇上的干部敲锣打鼓送回家。
在家里待了七八天,北来和西来又要走了。北来和西来走后,阿太照旧每天挑着担子去田里去码头干活。后来,北来回来了,说是要在中国发展业务,建了房子,还很快娶了妻子。西来婚事的信息也很快传来,找了一个中国妻子,打算下次回家乡补办婚礼。百花则一个接着一个,生了有六个孩子。
阿太从那时起就想她想要的都有了,其实可以死了。她期盼着死亡,与此同时北来、西来、百花的孩子一个个地落地了,又长大了。小镇也变化着样子,有马路了,有汽车了,有很高的楼了。阿太还在干活,她在田里种地,码头装卸。
有一天,阿妹摔了一跤,四脚朝天地笑着对阿太说,这次估计是要死了。阿妹还跟阿太说,阿姐,这辈子我都用来陪你了,下辈子投胎,我们换一下。没多久,她真的走了。
西来在马来西亚被封了爵位,第二天回家了,但只在家待了一天就又要走。他哭着跟阿太说,他一直在找亲生父母,后来知道他们死后葬在了昆明,他打算要去看他们。阿太让他赶紧去。但西来这次一走,就再也没回来。阿太后来才知道,这时西来已经被查出来肝癌晚期,他去昆明,其实是想死在昆明。
北来给西来办了一个铺张的葬礼。葬礼后北来跟阿太说,他要去广州。原来北来开了钱庄,此前都是靠西来给他补钱,现在西来走了,很多人到钱庄提钱,他没钱了。阿太和北来说,我把我的钱给你,我的钱不够,我们就把房子卖了。北来一下子哭起来说,我活不下去了。第二天,北来的家里聚满了追债的人,北来逃走了。到后来传来消息,北来不是逃了,而是往海里走了。
百花的腿像医生说的一天比一天萎缩起来,到最后她彻底动不了了。阿太搬了把椅子,每天坐在她床边陪着她。她给百花讲了很多以前的故事。有时候百花听累了,闭上了眼,她就推推百花,说百花你没走吧。有时候她讲累了,也闭了眼,百花就推推她说,阿母你没走吧。百花后来还是走了。阿太跟神像说,我都送走其他孩子了,那最后这个孩子,也由我来送了。阿太把百花葬在了一片花田。
三个孩子都走后,阿太又活到九十九岁了,她已经什么都不害怕了,就坐在院子的中间,等待着她的死亡。有时她甚至会兴高采烈地给人打电话说,这次我真的要走了。
小说的最后,阿太说:“一个人如果是好死的,那到他最后要走的时候,他可以有一次选择——可以入土为安赶紧轮回,也可以向天开枪,再不回来。那样,天上就会多一个洞。天上一颗颗的星,就是一个个不愿再回人间的灵魂向天开的枪。”
到这里,阿太一生的故事就讲完了。
蔡崇达极其耐心,又极其动情地讲述了这个故事。那他为何要讲这样的一个故事,想要借这个故事给读者传达什么呢?接下来的第二部分,我们尝试来对这个做一些延展和分析。
第二部分
在蔡崇达的上一本书《皮囊》的后记中,蔡崇达讲到他为什么要写这本书。他说那是30岁生日那天,他在伦敦看一个展的过程中,突然想起父亲就是在30岁的那一年生下了他。做记者的那些年,他去了很多地方,采访了很多人,用尽力气去理解很多人和事,但这一刻他发现他对于他的父亲,以及构成他生活的很多重要的人,其实缺乏理解。他于是回到家,写了《皮囊》。蔡崇达曾说:“如果报道是试图看见事件和他人的真相,那《皮囊》是试图看见自己内心的真相,看见构成我生命的那些人的真相。”
《命运》延续了《皮囊》对于去看见和理解身边人的初衷,再加上人生走到这个阶段,对于周遭世事的无常有了更多感悟,蔡崇达决定要写一本书,来回答我们究竟要如何与命运相处这一问题。《皮囊》中,他写了他的爸爸、妈妈、朋友,也简短写到了他的阿太。在面对“命运”这一命题的时候,蔡崇达再次想到了他的阿太,他想再没有人比阿太更适合来回答有关“命运”的问题了。
蔡崇达说,他是一个由老人带大的小孩,对此他一直觉得幸运。因为那些安静地等待老去的老人,已经吞下了太多命运的无常,他们找到了和欲望、失败、痛苦、挫折等诸多让我们难受的东西相处的办法。小时候,蔡崇达跟随着周围的这些老人,他们的道理不是靠说,而是活给你看,最终这些道理都深深地刻印在了蔡崇达心里。所以他决定,就以他的阿太为原型,同时也融合了身边其他老人的生命经验,最终塑造出了小说中的这位“阿太”,借她的口重新讲出那些道理。
小说采用第一人称,也即“阿太”自己讲述她自己的人生故事。对于为何要采用第一人称,蔡崇达说,一个人的命运究竟如何,实际只有她自身的内心知道,别人只能评判,而不可能真的了解。所以你必须不断捕捉生活在一个人内心留下的痕迹,这样才能折射出命运真实的样子。所以他选择了一种更难的写法,他弱化了故事中的冲突矛盾,让自己不断地往阿太的内心走,去揣测、去想象、去理解阿太究竟如何看待她生活中的起起落落。一个开篇,蔡崇达写了27遍,每一遍都写到了七八千字,他始终不知道当阿太要讲述自身命运的时候,她究竟会从何讲起。花了一年多的时间,他才确定,阿太最先会讲到的应该是死亡。在开篇中,他写到阿太期盼与筹备她的死亡。其中,他写道:“整个小镇是个巨大的人生学校,每一个即将离去的老人的家里,都是一个课堂。这群开心的老人,严肃认真地前来观摩一场场即将举办的葬礼,一起研习最后的人生课程。”写到这儿,他才觉得对了。只有站到了死亡跟前,命运的形状才会变得清晰,你才可以自如地把它讲述出来。
随着阿太的讲述,蔡崇达带领读者认识了一个接着一个构成她命运的人物,像是她的父母、妹妹、她的丈夫和儿女。但与此同时,蔡崇达也在阿太的讲述中,穿插着写到了很多闽南当地的风土与习俗。在第一章中,他构建了一套关于大海的叙述。大海提供给当地人的不仅是一种生计,还是一种生命的模式。小说中频繁提到当地的两句俗语,“讨大海”和“讨小海”,“讨大海”是说去从事远航货运或深海捕鱼这样的生计,而“讨小海”则是指在海边湿地收拾些小鱼小虾,甚至可能连船都不用了。但选择“讨大海”还是“讨小海”,绝不是选择一种生计那么简单,它背后是你到底要选择一种离经叛道、闯荡天涯的生活,还是一种安分守己、寻求现世安稳的生活。在第二章中,蔡崇达又花了很大的力气去讲当地的庙宇和神明,他笔下的庙宇生活,充满了烟火气,一个个的神明随时随地都能和人拉家常。正是由于这样的日常与亲近,当庙宇被拆毁的时候,书中写到的那位神婆害怕的其实并不是遭报应,她害怕的是没人和她说话了。
之所以要写到这些内容,蔡崇达说,那是因为他在写的过程中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他脚下的这片土地密切参与构建了阿太的命运观。他说,自东晋时期开始,每逢中原战乱,众多士大夫衣冠南渡,来到闽南,随他们而来的是中原文化的精神秩序。这些秩序到今天依然在这片土地稳固地存在着,它可能就表现为一句关于大海的俗语,或是一尊神像。正是因为这样的精神秩序,像阿太一样的当地人,才能有所凭靠,有所依循,不至于在命运的乱流中乱了阵脚。评论家李敬泽正是基于这一点评价说,《命运》这本书实际上是关于“根”的,是关于我们最根部的精神力量。
好,说了那么多,最后我们回到蔡崇达在最开始写作这本书时提出的问题,我们究竟要如何与命运相处,“阿太”这个人物究竟要传达一种怎样的命运观?蔡崇达说这个问题很难有一个明确的结论,他最终在这本书中展现出来的其实是一种势要和命运相处下去的决心。他借不同的人物写到了很多种命运观,比如阿太的爷爷,他认为一个人的命是既定的,这显然是一种宿命观。而阿太的母亲却明显是不信命的,她坚定地要与命运搏斗;神婆就更奇特了,她是和命运做朋友的,随时就和命运对上话来。阿太则见证了所有这些命运观,她有过信命的时候,也有过要与命运搏斗的时候,过程中她从未放弃要与这命运相处,最终活出了一种很难被定义的命运观。蔡崇达用一句话总结了这一点,他说:“我们终将生下自己的命运,我们终将是自己命运的父亲母亲。”
结语
好,到这里这本书就为你解读完了,我们再来回顾总结一下。
这本书讲述了阿太一生的故事。阿太从未离开过这座闽南小镇,但却跟随命运的河流,过了堪称波澜壮阔的一生。蔡崇达在采访中提到,《命运》延续了《皮囊》回望家乡的思路,借“阿太”之口,试图去勾勒命运的模样,以及寻找与命运相处的方式。在阿太的漫漫人生中,经历的所有人与事都在无形之中构建了她对命运的态度。同时,存在于这片土地上的精神秩序也支撑了阿太,让她不至于被命运的乱流击垮。在阿太的一生中,她笃信过命运,也与命运激烈搏斗过,最终她坦荡地走向了她命运的终点。
蔡崇达总是关注那些人生中最基本又最切身的命题。在《皮囊》中,他写的是我们要怎么面对故乡和远方、理想与现实。而这本《命运》,他则在写我们要怎么面对无常,面对死亡,面对始终难以把握的命运。他的写作极为动情,我想这是他调动了自身生命经验的结果。他把他在这些问题上的痛苦、困惑、欣慰、和解等全盘托出,最终化作一段又一段的文字,传达给了读者。
蔡崇达说他是受过文学恩惠的人。小时候,当看到一本书写出了自己难以表达出来的内心的时候,他感到深深的震撼与共鸣。也因此,他觉得一个作家最基本的职责就是陪伴读者表达出那些难以表达之处。他希望读者也能在这本《命运》中感受到这样一种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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