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地里回到家里的时候，一切都有些不正常。娘看我回来了，勉强扯开一个笑容，“老二回来了？马上就吃饭了。”
大哥坐在一边，捧着一碗凉水喝，全然像没有看见我一样。大哥被犁倒下来压伤了腿，可能还要休养几天，上不了工，心情一直有些不好。我也不介意他的态度，大哥今年十五岁了，一家子都指望着他了。
“二哥，你回来了！”幺妹从外面跑进来，看见我就是一笑。
我笑笑，“又去哪里玩了？不在家帮着娘干活？”
“还说呢，三三一大早就不知道发什么脾气，今天可是我去拾柴火的。”正说着，三弟从屋子里出来，眼眶还有些红，他看了我一眼，又飞快的瞥开眼去。这家伙，真是被娘惯坏了。
娘正在把食物摆上桌子。注意到我的目光，娘似乎是下来决心，向我走过来，“老二啊，大王要选一批小臣，咱家也必须出一个人，我想……”
我懂了娘的意思，那天晚上，我头一次吃了两大碗大豆饭，谁也没有说我什么。
这件事，一想起来，对我来说还清楚的很，其实也已经过去有些年了。
这些年里，发生了不少事情，比如说，到宫里以后学了些射术，两只手上全是老茧。比如说，老的大王去世了，新的大王即位了。比如说，听说公子无知不大喜欢新大王。比如说，我被调到新大王身边伺候。这一类的事，太多了。
“宫里这些日子热闹得很。”
一个屋子的纷如突然说到。
“今年丰收啊，瓜果都熟了，宫里自然要庆祝的。也不知老家是个什么情景。”我念叨着。突然想起去年跟随大王去送行的那两人，到了时节也该回来了。能跟家人团聚，又有几个愿意分开呢？更何况驻边艰苦。于是问道，“管大夫和连大夫是不是也该回来了？去年去送行的时候瞅他们哭得伤心。”
“费，你还不知道么？两位大夫派来的请求调回的使者被大王赶回去了。”
费，这个名字是大王赐的，我原本没有名字，到宫中之后也有个什么名儿，到现在都忘了。听他们叫我大王赐的名儿，我是高兴的。
不过大王不是明明说定瓜熟就让两位大夫回来的吗？唉，大王做事自有大王的道理，为国家效命是谁都推却不得的。
日子过得很快，这样的闲话也说不得多，很快就忘了。
或许是在大王身边伺候的原因吧，大王的赏赐虽然不多，但是后宫总是有些东西送到手上来。场面上的赏赐，也不必拒绝。但是这次连女御送来的东西就不算少了。我实在是闹腾不清楚，她入宫多年了，于我总是场面上的赏赐，何以这次？我联想到她的兄长的事情，估摸着是想给她兄长求情吧。一个女人在宫里没有大王的宠爱，总是不好过的。
思忖了一下，我还是把东西给偷偷送回去了。大王做什么事，我只要好好的服从大王的安排就好。
天越来越冷了，上夜也不大容易了。我跟孟阳两个相互靠着，拥着棉被，还能感觉到地板的冰冷。外面雪下得好大！
孟阳看了看四周，然后凑过来，偷偷跟我说，连女御送给他好些东西。孟阳跟我感情好，很多事他都不瞒着我。我愣了愣，没有说啥，让孟阳自己忖度。孟阳似乎也并没有放在心上，一个不怎么受宠的后妃，估摸着孟阳以为人家要拉拢他好争宠哩。
“费，那些人好福气，可以跟着大王去打猎啊。”孟阳突然叹了一口气。他是在指那些可以跟着大王去打猎的人。
“咱们这种人！妄想这些！”我咳了一声，肃然道。
“就是去看看场面也是好的啊。”
我不作声了，因为其实我也是想去的。
很快就有消息传过来了，大王遇到了一头大野猪，据说那野猪凶恶无比，大家都传是公子彭生的魂魄。公子彭生的事情我是知道的，有些事，不是咱们这种人该拿来说道的。我一时也想不明白宫里为什么有这样的流言。但是大王跌下了车，伤了腿还受了惊，匆匆忙忙就回了宫。
我们几个忙做了一团，赶紧的伺候大王。
大王很快就缓了神过来，然后就摔碎了一个珍贵的玉皿。
“去！把我的鞋子找回来！”大王指着跪着的我。
我赶忙就出了宫，去了大王狩猎的地方。这里已经没有人气了，但是那些痕迹都还在。我不由自主就开始在脑子里面想象今日在这里发生的事情，那该是一副怎样的画面。
沿着草丛和树林我找了一遍又一遍，衣服和手全是被野草划开的伤口。但是还是没有看见大王的鞋子。天都已经快黑了，为了免得大王等得急，我还是先回去跟大王报个信吧。其实我私里想着应该是有人趁乱把大王的鞋子拿走了才对。这话是不是应该跟大王说说呢？
“你没有找到？废物！”大王听完我的回报，立刻就发怒了，然后站起来，拿过墙上的鞭子，顺手就给了我一下。我的后背立刻就撕裂一般的疼。
大王似乎还是不解气，手中的鞭子又扬了起来。很快我的后背已经疼得没有了感觉。一颗颗汗珠子掉到地上，我一动也没有动。大王今日心情不好，如果不拿我这种人出气又拿谁出气呢？
“去，继续找！找不到就不要活着回来了！”
我赶紧站起来，伤口随着我的站起，又一次疼起来。
眼角余光，我瞥到孟阳和纷如担忧的目光，心中不由温暖了些。
当我走到宫门口，我瞬间觉得不对劲了。宫门口竟然没有守卫的人！平日这里不仅有守卫，还有巡逻的人啊。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想明白，已经被捂住嘴，抓了起来。
“公孙，抓住一个出宫的人。”那人说话刻意压低了声音。我努力睁开眼睛，大概可以看见黑暗中密密麻麻的人群。几乎是一瞬间，我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拷问他，看看可以问出些什么。”
口中的东西被取出去了。我松了一口气。
“您……莫非是公孙无知么？您这是？”我顿了顿，“公孙，求您为奴主持公道，奴愿意为您效忠。”
感觉到他们的沉默，我的话看来是被允许说下去了。我赶紧脱下我的衣服，我相信即是是夜色较深，他们也可以看清楚那血肉模糊的场景。
果然！
“公子，大王无道，我没有任何过错他却惩罚我，责打我，毫无怜悯之心。我愿意为内应，为你们探清宫里的守卫情况。”
我的话被准许了。我回到了宫里，感觉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跑这么快过。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回到大王的身边去！
“你找回鞋子了？”看到我的出现，大王似乎有些吃惊。在旁伺候的孟阳和纷如也奇怪的看向我。
那张素来威严的脸，他还不知道自己要面临的危险啊。我跪下去，定了定神，压低声音，“大王，叛军已经到宫门口了。”
“你说什么！”大王一惊，手中的杯子都掉到了地上。
“是真的，大王，公子无知和连、管两位大夫一起反叛了。”
“啊。”大王一脸震惊，跌坐到了位子上去。“那，那么，现在该如何是好呢？”
我看了一眼孟阳，他与大王的面容素来就有有几分相像。我叹了一口气，与他对视一眼。一瞬间，孟阳就懂了我的想法。看着我们俩，大王和纷如似乎也明白了。
在他们的注视中，我走出去了。大王看着我，似乎有些不忍，“伤口还疼么？”
“奴不敢言疼。”说完，我就埋伏在宫门口，等得不耐烦的叛军终于攻进来了。我想着，一个人可以拉几个叛军一起死，想来是值得的，更何况是为了大王呢？但求大王可以活下去啊。
之后的事情我是不知道了。想来我这一辈子，应该是问心无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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