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口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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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集第242篇

      那年以后，二虎娘就一天到晚给自己讲狼口难的故事。开头第一句总是很久很久以前，仿佛这故事已经过了好几个世纪。其实，在村里人眼里那只是转眼而逝的九年，只是在二虎娘的唠叨里拉长了时间的距离。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二虎娘是个善讲故事的老奶奶。她讲的牛郎织女、蛇娘娘、老汉与小人的故事，我现在还记忆犹新。但二虎娘最喜欢讲的故事当数狼婆子系列，二虎娘的故事里总晃动着一个围着头巾，把脸捂得掩实，只漏出狼嘴的狼婆子。狼婆子把三只小羊骗吃时，啃骨头的声音就像咬玉米花。故事里狼婆子不停地吃掉三只小羊，好像吃了几万回。由于二虎娘使狼婆子的故事，深入小孩子的内心，于是小孩子们给二虎娘起了个“狼婆子”的外号。但她不怒反喜，仍继续给孩子们讲着她的狼婆子故事。

      但是那年秋天二虎在狼口滩淹死之后，她再也没有给小孩子们讲狼婆子的故事，只是自己给自己讲故事，而故事的名字就叫狼口滩。她从那以后不再喜欢小孩子，只是见了小孩子就莫名其妙地流泪。

      狼口滩是狼河上的一个大滩，而狼庄就在狠口滩的河对端。听老人们说，土改时挖了这个狼口滩，把狼庄的恶霸地主枪毙后，统统扔进去。当年扔进去的还有二虎爹，二虎娘是二虎爹在外边抢来的媳妇，年轻时如花似玉，被二虎爹强拉进洞房成了亲，成亲的第二天，二虎娘寻法自尽，但二虎爹把她看得严。终于一年后二虎出生，才彻底拴住了二虎娘的心，而二虎曾是二虎娘年轻时情人的名字。二虎娘从心里恨透了二虎爹，从没给过他一个笑脸，可是二虎爹每晚照旧总上二虎娘的炕，并且丝毫没有娶姨太太的想法。二虎爹死时，二虎娘没掉一滴眼泪，可是当唯一的孩子二虎被淹死那天，二虎娘哭昏了好多次。

      九年前，二虎不在的前一天晚上，二虎娘给村南头的小孩狗旦讲完狼婆子的故事后。借着月光蹒跚地走回家中，这时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好像刚刚睡醒。二虎娘入睡后，就发现二虎爹立在她炕头，蓬乱着头发满脸污垢，不停地翻动他的厚嘴唇。对她不停地交代，叫她明天把二虎捆在屋前的明柱上，不让他乱跑。二虎娘不忍心把二虎捆绑，骂了三声老不死的，二虎爹就不见了。那天晚上二虎娘睡得很香，当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二虎娘闻到了很浓的爆玉米花味。屋子里有，院子里有，居然连厕所也有。

      二虎娘擀了三碗面页，下锅滚熟后，把二虎叫起，亲眼看着二虎把两碗面页添进肚子，才动了筷子。这时她突然想起，昨晚二虎爹给她说的话。她往四处看，二虎已不在院子里，她慌忙起身去找二虎，也顾不得那碗面页在石凳上冒着热气。要说二虎那年已经二十岁，长得膘肥体壮，而且和邻村的漂亮闺女翠花订了亲，自己可以完全照顾自己。可是二虎娘一想起昨晚的梦，就心惊肉跳。她出了院门后就开始在村里扯起长腔，喊二虎回家。她在村里喊破了喉咙，仍不见二虎回来时，村西头的黑娃跑过来说，他看见二虎拿了条长绳到狼河滩去了。

      二虎娘一听，吓得顿时脸煞白。这几天，秋雨连绵，下了整整一个星期，到昨天早上雨才停歇。山洪下来后狼河暴涨，向两岸一下子推宽了十丈左右。二虎娘迈着小脚一路小跑，但她缠过的小脚，怎么也跑不快。刚跑有二十多步便摔在地上，这时路上有许多人，但他们好像并没有看见二虎娘摔倒，也没人来搀扶她，二虎娘用了很大的劲站了起来。她跑得更用力了，可是又跑了二十多步，就再次摔倒下来，她挣扎着站起来继续跑。再跑二十多步的又摔倒在地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这次人们却发现了她，并把她扶起。她竟一下子跑倒河滩边，好像有什么神灵帮助似的。河滩边聚集了一群人，在那里呼喊着什么。待二虎娘走近，她听到河里石头滚动的声响同时，看见二虎穿着裤头站在水里，打捞着一棵从上游水流冲下来桶口粗的杨树。二虎娘马上就大声喊让二虎上岸，可就在二虎扭转身子看他娘的那一霎那儿，一个大水流滚来，二虎跌倒进水里，挣扎着大口大口喝水，接着身子往下陷落再也没有出来。

      狼河水退去的时候，人们发现二虎捞树的地方恰巧就是狼口难，而二虎的尸体飘浮在狼口滩上。为了埋二虎，村里人从很远的地方给二虎配了骨头，女方害病死的当年才十二岁。翠花家解除婚约，但埋二虎的那天，翠花自个躲在家里哭了很长时间。

      当黄土掩埋了二虎的棺材及里面的尸体时，二虎娘又一次的哭昏。二虎娘醒过来后，说是自己害死了二虎，是她没有把二虎捆到明柱上，才使二虎被淹死。从那一刻起，二虎娘开始自言自语地讲她的狼口滩故事，她再也不愿去闻，和那天早上飘满院子一样的炒玉米花味。小孩子们再也没有人走近她，听到她讲所有的故事，而她最忌恨的就是狼婆子的故事。      今年冬天，二虎娘给自己讲完了最后一遍狼口滩的故事，终于没有了心跳。人们知道她离世后去她家探望时，在她的院子里闻到了直扑人鼻的爆玉米花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