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沉的那件狐裘盖在归霁的身上,一盖便就盖过了正月。春的气息开始在琅琢天山萌芽,但大地依旧被寒冷冰封着。连岳峰上的松柏挂着冰霜,在初春的晨风中静立、等待。
这几日,除了去山心密室外,傅沉几乎都待在自己的屋子里,想着自己的心事。他时常会去看一看归霁,去瞧瞧归霁是否安好。
他不能将她全权交给那三个人,这会给她带来危险。
除了傅涟和傅濒外,还有一个阴灵修也参与在这件事里。卜易掺和在里头,与南越派那两兄弟轮番守着五行池里的那个人,谨防她醒来就要作妖。
是时,卜易恰好要去密室替傅涟的班,遂就与傅沉一路,闲来无事顺便话一话家常。三两句的客套过后,话题也就有了重点。
“这些年来,师叔不但变化惊人,就连这脾性也与从前千差万别了。”
“你也与从前不一样。”道童脸上划过一丝笑,“我虽在谷中,但也听说你傅掌门这些年伤了不少姑娘的心。没想到这一次你栽在了一个小丫头手里,竟栽得这么彻底。你都是个快三十而立的人了,可霁姑娘看着都还没到嫁人的年岁,你可真是为老不尊啊!”
“去年她就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
“怎么着?”卜易顺着他的话认真地问他,“难不成你还能带着娉礼去古悼山提亲?还是说你指望无澜派的人会冰释前嫌?”
傅沉沉默地行在榉树林间。纵使心头有千言万语,他也一句话都不能跟眼前的这个人说。
“小沉,这世间,有很多事情不能重来,就比如这死而复生。我和我师父都付出了代价,霁姑娘也付出了代价。”卜易小大人模样背着双手感慨道,“其实看见水中自己的倒影时,我总觉得那不是我。不瞒你说,我至今仍然埋怨师傅,为何当初不顺应天意。”
“你是他唯一的弟子。”
卜易点了点头,“道理我都明白。”
他眺望着远方,入眼尚且还是一片灰绿,是冬日里榉树林的景致,还未从初春的清寒中苏醒。
他继而道:“从前,我俯视着这个世界,看见的是万物暴露在光明之下的一面。而今,我只能仰视着,却看到了它们掩在阴影下的另一面。”
“看来你的心情不怎么好。”傅沉避重就轻道,“这具孩童的身子很不方便吧!”
“何止不方便!简直麻烦死了!”卜易无奈地笑了笑,“师傅常劝我,说习惯就好了,又不是不长个子了,也就几年的时间。”
傅沉幽幽唔了一声,“我也这么觉得。”
“但我明白这并非我所愿。这世间生死轮回皆有序,既然轮到我了,那我就该放下了,师傅也该放下才是。但师傅不这么认为,而今你与他一样,也不这么认为。”
“毕竟你离元婴灵圣也就剩了一步之遥。”
“你又何尝不是呢!”卜易仰头看他,意味深长,“泰盛宗师觉得你可惜了,所以才会和我师傅一起,顶着其他几位长老的压力,想要保全你。如果你师傅在,也会觉得可惜,一样会想要保住你。”
傅沉云淡风轻地一笑,“说来说去,师叔还是想劝我把阿霁交出去。”
“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道理。小沉,你这么做,到底是你能快活,还是她能快活?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有朝一日你把魇魔这个死结解开了,那又如何呢?千辛万苦,到头来不过是相互折磨。这当真是你想要的结局?”
傅沉觉得他很聪明,用归霁来说劝,而不是用魇魔。
“你死过一次,很多事情自然就看开了。”他半开玩笑道,“也许哪天我也去死一死,再让师叔公他老人家来救一救,说不定我也能想开!”遂扯开了话题,“这几年,师叔公身子骨可还硬朗?”
“能跟阎王爷扯皮扯半年,你说呢?”
“那就好。在灵域里见他时,他看起来有些憔悴。”
他看了傅沉一眼,也开始打趣,“谁让我们两个都不省心呢!”
话音未落,前方便传来了急促的奔跑声。二人齐齐往那一望,就见午夜撒丫子一路狂奔。
那条狼本就生得凶神恶煞,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眼下这么龇牙咧嘴地扑过来,隔着大老远就已经感受到了一股戾气。
傅沉也加紧了脚步,本能地觉得出事了。
午夜扑到了跟前,一口咬住傅沉的衣角就把他往山洞的方向拽。
事关归霁,冲动便又占据了上峰。傅沉跑了起来,将那返老还童的小道童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密室隐匿在错综复杂的山洞中,然而即便是厚厚的岩壁也没能阻挡住一股乱流从密室里涌出来。
傅沉滞愣了一瞬。这眨眼间的功夫,他却想了很多。
倘若这是魇魔临时的先兆,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这世间将被迫承受未知的祸乱?
面对魇魔,他是该去战斗还是该像个傀儡一般顺从?
他到底是不是魇魔的傀儡?
这几日的思虑过后,他心中其实早就有了答案。
山洞内,两股力量分庭抗争,势均力敌。对峙于无形,可气场却大得惊人。
衡坤剑赫然出现在傅沉手中,他冲了进去,即刻便好似掉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眼前的天地皆是黑色的,让他逐渐分不清方向。
这个他闭眼都不会走错的地方,眼下却困住了他。
“小沉!”
远方传来了孩童的声音,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眩晕感逐渐占据了上峰,他执剑的右手猛然扎向了脚下,金属的撞击声顿时荡在了石壁间。
第三股力量加入了进来,傅沉猜那是卜易。衡坤剑扎入了脚下的石缝,他勉强站稳的同时终于辨明了天与地。踉踉跄跄地凭着感觉走,他觉得地动山摇,可头顶的山石却没有掉下哪怕是一块碎屑。
两个阴灵修外加一个魇魔,简直是要了他的命了!
密室的方向传来了傅涟的叫喊声。
“师叔,她要醒了!”
卜易看不清,只得循着声音往那儿挪,“你慌什么,算上睡大觉的小濒,这里有三个灵修,她一时半会跑不了!”
就算是头重脚轻,傅沉也本能得觉得不对。这里共计有四个灵修,即便傅淼只是个筑基修士,功力也在另外三位面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他好歹也是一个灵修。
“我拦不住她!”密室那头急吼着,“师叔你能不能给力点?”
一瞬间,天旋地转感席卷重来,让傅沉难以为继。那两个灵修的灵力太过犀利,而魇魔的抵抗又十分剧烈。力量对立冲击下,就连他这个元婴大剑斗师都显得渺小了。
午夜狂吠,在看不见摸不着的汹涌中搅着浑水。
那边厢,小道童声音清脆道:“我才十二岁,你想怎样!”
这一嗓子掷地有声好似盘古的斧子。在他炸了这一计令人无法反驳的绝杀后,整个世界突然都安静了。
傅沉:“……”
旋涡好似撞到了铜墙铁壁一般,瞬间解体消散。
傅沉清醒了,连头都不晕了。他提着剑抬脚就往密室走,焦急询问,“她醒了?”
身后响起了一串匆忙的脚步声,却是在渐行渐远渐。而密室那边半晌都没动静,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傅沉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唯恐自己前脚刚进入密室,后脚就要与魇魔打照面。
夜明珠的幽光从缝隙间逃逸。他踏入的时候,连眼睛都没敢眨一下。五行池里的人还躺着,放眼望去,就连刚刚吼得好似杀猪一般的傅涟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这里是山心密室,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
握着衡坤的手倏尔扣得更紧了,衣袖之下,骨结作响。无声回望四壁,在黑暗的角落中,他终于捕捉到了一双眼睛,那里面充斥着惊恐。
“阿涟,你站在那里干嘛!”
傅涟没有说话,目光依旧直愣愣地盯着五行池的中央。这让傅沉不禁紧随他的目光,去关注躺在上面的那个人。
归霁似乎还睡着,身上盖着的依旧是他的狐裘。
傅沉迟疑了一瞬,还是靠了过去。小心翼翼,脚步声轻不可闻。
低浮着的水汽的确碍了视线,当靠得足够近的时候,他才发现归霁微启着的双眼。那双眼睛里满是困惑与迷茫,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无辜的小孩儿。
“阿霁?”傅沉试着叫了她一声。
这一声轻唤好似将游离在外的魂魄招回来了一般,他即刻得到了回应。
“沉哥……”
归霁的声音很软很轻,透着些许沙哑。
她望着靠过来傅沉,犹豫了一下,“沉哥?”
傅沉嗯了一声,“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头有点儿晕……”她如实道,“手脚也没什么力气。”复又怯怯地看了看这陌生的环境,“这是哪里?”
“我们回琅琢天山了。”他这才收了剑,半跪着把人给扶起来靠在自己的怀中,“你还记得什么吗?”
“我记得……”归霁想了想,“我们在布庄掌柜的家里,在……”她脸一瞬煞白,“然后我们在……”
此时傅涟毕竟还贴在墙根,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话自然是不能说的。
傅沉赶紧接了她的话,“后来,你的仇家便追上来了。你受了伤,一直昏睡到现在。”
归霁想了想,点头道:“我仇家是比较多的。”遂有些疲倦地贴在他的胸膛上,闭上了眼,“这里真冷!沉哥,我能不待在这儿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犹豫地望向了傅涟的方向,可那里已经是人去壁空。
傅沉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溜走的。倘若他只是为了怕被归霁看到而逃离,那倒好说。但如果他要下山通风报信……
思及至此,他倏尔想起了洞外应该还有一个卜易。心道,坏了!
归霁冷得直往他怀里躲,“太冷了!”
傅沉被她分散了注意,暂时收拾起了心中的不安与急躁。他用狐裘把归霁裹了个严实,然后抱起她就下了五行池,将空无一人的山心密室抛在了身后。
而密室之外,此时也是空空荡荡,只有两只森绿色的眼睛融在周围的黑暗中。午夜吐着舌头就蹭到了他边上,却被他踹了一脚。
“养你这些年,连个人你都不知道要去追!”
傅沉这一脚并没有用上劲儿,他只是在发泄着内心的不安。直到他们出了山洞,也没有看见他们两个中的哪怕一个人。
卜易当真跑了,不知跑去了何方。但直觉告诉傅沉,他一定是跑下山去找长老们思忖对策了。他才不会在意醒来的究竟是归霁还是魇魔,亦或者是个融为一体的妖怪。他们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阻止魇魔临世。
也许,傅涟也揣着同样的信念,想要置归霁于死地。
倘若连傅涟都是这么想的,那么依照性子而言,傅濒就更不会袖手旁观任由事情发展下去了。
臂弯里的重量沉甸甸的,傅沉也分不清自己抱着的究竟是不是归霁。但看着怀中活灵活现的人,他心有不甘地横生出了一丝侥幸。
毕竟,这世间万事皆有个“万一”。
傅沉抱着她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一路上并没有遇见任何人。好似琅琢天山上就只剩了他们二人一般。
他们就像是一对十恶不赦的妖怪一般,占领了这座山头,让所有人都退避三尺。
今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也没有呼啸的北风来打扰他们。
这一路,归霁也安静极了。没有一句好奇,也没有半句抱怨。她只是静静得待在傅沉的怀中,时不时地打量着周遭的陌生。
他一脚踹开了门板,绕过屏风把归霁放在了自己的卧榻上。想要去解狐裘给她盖被子时,却被制止了。
“这狐裘上还有些温度。”
“那也不能当被子盖!”
“可被子更冷……”归霁哀求道,“就盖狐裘行不行?”
傅沉笑了,语气却十分坚定,“不行!”他遂扯了被子直接往狐裘上盖,“你才刚醒,不能着凉。”
身上的衣衫完好,这似乎就已经让归霁感到满足了。她唔了一声,闭眼道:“那就这样吧!我再睡会儿。”
给她掖了掖被角,傅沉便给她关上了门。他得赶紧去找找傅涟,还得去找傅灀和傅淼。毕竟这三个人都是见过归霁的。且同门弟妹总比外人要好说话些,如果他还能找得到他们的话。
心情复杂地拐出了院子,才刚走了没几步他就停了下来。远处有个人正在低头踱步,看起来焦躁不安。
这一刻傅沉觉得,不愧是一家人。大难临头的时候,傅涟的胳膊肘还是向里拐的。不像某个姓卜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傅涟仿佛感觉到了他的到来,猛然抬头。一时间,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拔腿就跑。
“我还清醒。”傅沉心有灵犀道,“不会害你。”
以傅沉的能耐,只要他决心要取他性命,他就必死无疑。傅涟心中忐忑难安,但他不能像卜易那样一跑了之。因为那是傅沉,是南越派的掌门,与他而言是兄长,是家人。
“我们走远些。”
傅沉从他身旁过,领着他往银杏林的深处走。那是一条羊肠小道,窄窄的,嵌在林中。小道的尽头有个岔口,往上走便是南越派的讲堂、校场与祠堂,往下就去到了几个小的住的别院。
傅沉在岔口前驻足了。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突然停了下来,静立成了一尊雕像,一动不动。
傅涟还以为他灵魂出窍了,推了他一推,“大师兄?”
他这一把没能推动。一阵风过,扬起了傅沉的鬓发。他微微低着头,高耸的眉骨底下,锐利的双眸半掩着,看着脚下的大地。
“阿涟,你把他们全都带下山去。”
傅涟愣了愣,“他们?”
“傅濒,傅灀,傅淼。我的狼,还有阿霁的狼。”
他愣在了原地,少顷过后,语气透着惊慌,“大师兄,你想干什么?”
“要不了多久,这里怕是要乱了。”傅沉的声音沉稳而又冷静,“你带着他们下山吧!就今天,赶紧走!”
“然后呢?”傅涟退开一步,审视着他,“你要一个人留下?带着归霁,与长老们死扛到底吗?”
“不都说我被魇魔控制住了?”他心平气和道,“我留下,合情合理。如此一来,无澜派的人也不会来为难你们几个。”
傅涟厉色道:“我不怕死!南越派没有怕死的孬种!”
“我知道。可南越派是师傅的心血,我怎么能让它毁在我手里。”
“大师兄,你这是何必!长老们都在想法子保你,何至于为了一个女人……”
“师叔公曾经说过,阿霁是我的劫。此劫既然与她有关……”傅沉无奈地笑了笑,“那我便渡不过去了。”
“那也是魇魔在作祟!”
“我很清楚,阿涟。”傅沉坚定道,“我放不下的,到底是谁。以及,我应该做什么。”他的目光继而坚定了起来,“卜易已经去通风报信了,要不了多久琅琢天山的山门外就要热闹起来了。你下山后,替我带些话给长老们以及无澜派的大徒弟。”
……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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