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钱杏儿,哼什么呢?”
到咖啡店已经快晚上九点了。我约了钱杏儿八点在这儿谈社团的事情,可是因为别的事情迟到了。跟隋明明赶到的时候,她正托着腮看着窗外哼着什么曲子。
“你还知道来啊?几点了?”她扭头嗔道,“再晚几分钟我就走了。”
“一点小事,耽误了一下。”我嬉笑着打着哈哈。
“哼!”钱杏儿给了我一个大白眼。
“哎哟,直接无视我啊?”隋明明趴在桌子上,小眼睛发着坏光,“杏儿,你可千万别跟小九儿,你俩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你说怎么不合适了?”钱杏儿嘴快,连珠炮似的。
“你,这么白净,他,”隋明明指着我,“一块黑炭,你俩以后结了婚,生个孩子,那不得是个斑马啊?”
“你!”钱杏儿跳起来,挥着拳头就打。
“哎呀,打人了,救命啊!”隋明明直往我身后躲。
咖啡上来了,谈完社团的事,我突然想起一进门听到的钱杏儿哼的小曲儿,问钱杏儿:“你刚才哼的什么歌啊?挺好听的。我听着什么南山什么的。”
钱杏儿眨巴着眼睛看着我:“好听啊?”
“好听。”
“那是我们老家的一首童谣,叫南山泉。南山泉是我们老家后山上一个非常漂亮的地方,临近山溪的入河口上方,有几个泉眼,泉水流下来,积成一个水潭,再注入到小溪里。老人们说,早些年间,有一个小姑娘去山里采山菌,掉进水潭里淹死了。小姑娘的鬼魂回家找自己的爹娘,她爹娘也都死了。后来人们就很少进后山了,特别是不让我们小孩子进后山,因为有人在山泉那里看见那个小姑娘的鬼魂,看见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都消失了。所以……”
“等会儿等会儿。”隋明明把左手立起来,打断了钱杏儿,“既然见过的都没回来,那后来人们是怎么知道这个故事那么多细节的呢?还那么具体,时间地点人物,说的头头是道儿的跟真事儿似的,没回来是谁告诉你们的?稍微一想就会觉得前后矛盾嘛。假的,绝对是假的!”
我乐了,这家伙还得挨打。果然,隋明明又抱着头缩在沙发上喊救命。
“就是这么知道的,记住了吗?”钱杏儿忿忿的撸着袖子。
“好了好了,你俩别闹了。不过这故事确实有意思。”我一直对民间传说有着浓厚的兴趣,很多传说是虚构的,但大多又基于当地的某些事实,有很多值得探究的东西,特别是一些童谣里,往往藏着很大的玄机,“钱杏儿,你还记得全部的歌词吗?”
钱杏儿复述了一遍。
月儿它上了南山,
南山上阴起了天,
挎篮子儿的那个小姑娘,
她掉进了水里面。
喊爹呀,
爹在后院劈柴来不了,
喊娘呀,
娘在灶前烧饭听不见。
眼看到了三更半,
水面儿打起了转,
挎篮子儿的那个小姑娘,
她来到了家门前。
喊爹呀,
爹在酒缸里做梦醒不了,
喊娘呀,
娘在炕上纳鞋扎穿了眼。
月亮又上了南山,
南山上又阴起了天,
挎篮子儿的那个小姑娘,
站在了水里面。
喊你呀,
你只管赶路莫要回头看,
叫你呀,
你只管大步踏着走向前。
“有意思,有意思,”字里行间突然跳跃着什么吸引着我,但我又不知道怎么表达,这首歌谣里有一种让人说不上来的东西,“这首歌是谁教你的?”
“我奶奶,也不只是她会,村里家家的大人孩子都会唱。”
“那她有没有给你讲过关于这个故事更具体的一些细节?比如发生的年代啊,或者跟谁家老辈里有点关联啊之类的?”
钱杏儿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没有,我知道的情节前面就说了。小时候听着确实挺害怕的,但长大了之后我觉得可能就是大人们怕孩子跑到后山玩危险,所以才编了那个故事和歌谣的吧。”
“不对,”隋明明插话进来,先指指钱杏儿,“我不是说你,”然后指着我,“你干嘛呢?你你你你不准,知道吗?”
我笑笑,没有理他,继续跟钱杏儿聊。
“没那么简单,所有童谣和民间传说在我看来,都是在一定事实的基础上行成的,都有它生成的道理,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有了。这样吧,正好这段时间没事,我们去你老家找你奶奶问问怎么样?”
钱杏儿一下乐了:“不怎么样,我奶奶在我十岁那年就去世了。你要是能找到她,还不如直接去找那小姑娘呢。”
隋明明一旁起哄:“杏儿我告诉你,这他在行,他在行,你有什么对你奶奶说的话,让他一并转达一下,哈哈哈。”
“一边去!”我没有心思开玩笑,心里有个急促的声音在召唤一样,“其他的老人应该有知道的吧?”
“现在我也不知道老家什么情况了。奶奶去世后,父母就带我去县城住了。”钱杏儿。
“老家怎么走,总该记得吧?”
“那还能忘啊?”
“再等会儿。”隋明明又立了左手,小眼睛瞪着我,“张小九,我刚才是不是已经警告你了?你怎么还打歪主意?不能去!去也别带上我!这些年跟你一块儿弄这个就没有过好事,你听见没有?”
【二】
“我就说不来,你们非要来。你们就等着吧你们。杏儿,你不知道,这小子只要一粘这事,绝对没好事儿,你就等着倒霉吧你。我早就看透他了,从小时候开始,我跟着倒了些霉了我告诉你。累死我了,我说你们慢点啊。”隋明明在后面直发牢骚。
“快到了,看,那边,那就是我们村儿。”
顺着钱杏儿指的方向,不远处绵延交叠的山峦的轮廓边上,若隐若现一些红色的房顶和灰墙。
真没想到需要步行的这么远的山路。整整大半天的功夫,从上了山,走了一小段算是平整的大路,别的路基本就是在绕山梁,两侧不是倾斜的山坡就是峭壁。
钱杏儿一直在最前面走,一路有说有笑的,毕竟是山里长大的,走起山路来就是轻松。隋明明走在最后,一个劲儿的大喘气,一个劲儿的抱怨。我的腿也跟灌了铅似的,每走一步都觉得特别沉重。
看着不远处的村子,总算看到了希望。
又走了一段时间,这时候已经将近傍晚。红彤彤的太阳挂在最远处的山腰,染红了山梁,把天上的云霞也抹红了一大片。霞光连同太阳的余晖映照,三个人也都罩在红色的光里。
刚才看着村子已经很近了,感觉二三十分钟就能到,到现在得走了一个小时了,觉得还是原来那个距离。突然想起沈从文的那句话,有些路看起来很近,可是走下去却是很远的,缺少耐心永远走不到头。
又转了几道弯,天上红光褪去,渐渐暗了下来,可是没觉得天变黑,倒是觉得视线里模模糊糊的开始泛青泛白,眼睛看东西总像是隔了一层很轻很轻的白纱,怎么看都不真切。我揉了几下眼睛,以为眼睛累了,但揉完还是那样,视线里越来越白越来越模糊。
哦,是起雾了。
以前只听说山里容易起雾,这回算是见识了。刚意识到,周围马上变得白茫茫一片,雾气异常浓厚,所有的东西一下子全没了踪影,不要说东西南北分不清,就是分辨身边的人都困难。
三个人停下脚步,互相招呼了下,怕走散了。
“这么大的雾?”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雾,那个状态就像一团团巨大的棉絮铺开了把所有的空间塞满了一样。
背后背包扔在地上的声音,隋明明喘着粗气说道:“管他呢,先歇歇吧,我脚都断了。”
随着话音,影影绰绰看见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这家伙是越来越胖了,小时候就胖,现在又多出好几圈。
再扭头看看钱杏儿,她正弯着腰从从包里翻着什么,声音传过来:“雾厚,都紧挨着点。再个都多套件衣服,山里的雾钻骨头。”
现在的时节还是夏天,白天还骄阳烈焰,一身汗水,正常来说,就算到了傍晚温度降下来,也不至于让人感觉到冷。她不这么说我还真没觉出来,这会儿就觉得全身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发凉,冷的身上直打哆嗦。雾气贴着脖领、袖口、裤腿儿进去,冷嗖嗖的往肉里钻。
钱杏儿从小在山里长大,自然懂山里的常识。三个人套上外套,彼此相距不到两米,却只能看到轮廓,我不禁担心赶路的问题。雾这么大,我都忘了刚刚村子的方向了,但是看钱杏儿的架势还要继续走。
“钱杏儿,这雾什么时候散?”我有点犹豫。
“傍晚起的雾,早上太阳出来才会散。”她漫不经心的说道。
隋明明抱着肩膀靠在背包上:“这还怎么走啊,旁边都是山沟峭壁的,掉下去就麻烦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钱杏儿把登山杖调到最长,“村子就在前面了,顶多半个小时就到,走吧!”
三个人继续往前走,还是原来的队形。
摸索着走了一会儿,感觉雾变小了,能看到周围一些黑乎乎的轮廓。
“等等,”钱杏儿原地站住,“好像迷路了。”
模糊中,前面出现一片山林,好像还有房子什么的。
“那不就是村子吗?”我眯起眼睛使劲瞧着,越看越像一个村落。
隋明明也走到前面来,定睛看了看,胳膊肘拐了一下钱杏儿:“别开玩笑,那可不就是村子吗?你也跟张小九学会一惊一乍了?再个你不就是土生土长的山里的土娃吗?怎么可能迷路。”
“说谁土呢?”钱杏儿啐了一口隋明明,“我穿一身土都不如你土。”
有个村子是真的,但看钱杏儿的神情,好像并不是我们的目的地。仔细一看,有的人家还亮着灯光,昏黄的光点缀在雾气里,虽然微弱,却让人觉得心里有了点着落,总比在野外强。
三个人走到村口,钱杏儿还是一脸的疑惑。
“奇怪,这什么村啊?”
“你管它什么村呢?先进村再说,要不又累又冷的,在野外过夜啊?”隋明明头一个往前走去。
“要不今晚就在这找户人家住下吧,雾这么大,再走下去太危险,这里应该离你们村不远,明天一早再赶过去也不迟。”我对钱杏儿说道。现在看,就村子里边雾小一点,村外还是异常浓厚。
她皱着眉头看看四周:“也只能这样了。”
敲开了一扇门,出来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大爷。说明我们的来意,老大爷很热情的把我们让进家里。
山里人就是好客,一会儿功夫,就熬了热呼呼的野菜粥,热了各种吃食,又捞了许多自家腌的咸菜,桌子上摆的满满当当的。
“山里人没啥好东西,将就吃点吧。”老大爷自个装了一袋烟,点上,蹲在旁边,一边看我们吃,一边跟我们搭着话。
“已经很好了,很好吃!”隋明明塞满了嘴巴。
钱杏儿还是心事重重的:“大爷,我们这是哪个村啊?”
大爷吐了一口烟:“白鸟渡。”
“白鸟渡?我怎么没听说过啊?”她自己嘀咕着,“那清溪村在什么方位?”
老大爷用烟袋杆儿往上指了指,“清溪村在前面的山腰上,隔着一个山头呢。”
“哦。”钱杏儿没再说什么。
吃饱喝足,老大爷又张罗着给安排屋子。
“老伴儿去闺女家了,今晚就我一个人,你们俩小子住我这间,宽敞点。我闺女的房间一直留着,让这个闺女住我闺女那一间,女孩子嘛。我去东屋睡,那边还有一个小杂间,我自己住足够。”
“这多不好意思,我们俩去挤挤就行了。”
推推让让,最后还是听从了老大爷的安排。
“你们这些城里的孩子啊,娇贵,赶了那么远的路,就踏踏实实的在这儿睡吧啊。别看我们是山村,条件差,可是山里空气好景色好,明天你们走之前再去村东渡口上边的南山泉看看,那美景,保证你们在哪儿也看不到。”
“南山泉?”三个人同时惊讶的喊出声。
“南山泉你们也知道?”大爷笑着回过头来。
我点头:“我们就是奔着它来的。大爷,您在这住了不少年了吧?”
“哈哈,祖祖辈辈,住了几辈子是不少了。”
“那肯定对南山泉的那个故事和童谣很了解吧?给我们讲讲吧!”
大爷又哈哈一笑:“明天吧,不早了,有什么事都等明天说吧。”
跟老大爷道了谢,关了门,三个人又在堂屋聊了会天儿。我有点兴奋,隋明明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钱杏儿脸上却还带着犹豫的神色,估计她还在纠结这个离得如此近却毫不知名的村子。
走了一天的山路,又被冷雾所侵,全身早已乏得厉害,聊了没一会儿就都困了。于是互相道了晚安,回到各自屋里,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感觉睡了很久,冻醒了,迷迷糊糊一睁眼,只觉得屋外天光大亮,屋子里也亮亮堂堂的。我以为天亮了,再看看时间,才半夜十一点。起身到窗户边往外一瞧,心说常识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对。钱杏儿说傍晚的雾早上出了太阳才散,可这会儿雾都散了,一轮大月亮挂在正天空上,照的遍地银光。院里院外的树,还有远处的山梁,也被勾出了黑黢黢的清晰的轮廓。
山里的日夜温差太大,站着看了一会,觉得身上冷,就又回到床上。旁边隋明明睡得正沉,呼噜高一声低一声的,我闭着眼睛,被这呼噜声搅得怎么也睡不着。恨恨的踹了几脚,打乱的节奏很快又变流畅,我只好蒙上被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半睡半醒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说了一句话。
“别睡了,快起来。”
这句话声音很低,但很清楚,下意识能肯定说话的人就在这间屋子里。大半夜的,很安静,突然一句话,让心里咯噔惊了一下。
我迷糊着半侧起身,看看屋里,门关着,屋子里就那么大点儿地方,除了旁边睡得死沉死沉的隋明明,没别人。这家伙做梦说梦话了吧。我没好气的踹了他一脚,重新躺好,翻了个身面朝墙裹紧了被子。
刚躺好,那声音又说了一句。
“起来吧,别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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