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这个街区其他供人们夜间悠闲娱乐的场所一样,“三杯水”酒吧的营业时间跨越了了太阳沉在地平线另外一边的全部时长。这里昏暗而温暖的灯光虽然不能让人亢奋,却打造了一个放松神经的绝佳氛围;而在背景音乐方面,这里的老板显然是有一张品味独到的歌单,罗列了上个世纪几乎所有动听却不曾大热的爵士乐。
吧台边的单人座上零零散散坐着三两位酒客,可他们并没有谁表现出想要与人交谈的欲望。酒保劳恩·艾格特站在吧台后面,用一块干净的白布把一排还有水渍的玻璃杯子擦得闪闪发亮。在没有人主动与他交谈的时候,酒保总是像这样保持着体贴的沉默,假装自己是个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活动布景。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门铃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一个身材颀长的人推门而入,坐在距离门口最近的吧台座上。那是一个全身都包裹在黑衣中的男人,卫衣的兜帽出奇的大,让他的大半张脸都置于一片随身携带的人工阴影之中,只露出一个棱角分明的下巴。那人坐稳之后,用几乎是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低音量说了一句:“一杯恶魔坟场。”
由于这间酒吧开在一栋老旧大楼的地下室,在地面之上仅有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小入口,新客对于这间不怎么起眼的小店来说是稀有的,但也不是完全见不到。酒保用余光瞥了那男人一眼,没说话,把手伸向龙舌兰的瓶子。
那名奇妙的客人一直安静地等待着,甚至连身子也不曾挪动分毫,一动不动的样子像是中了石化的咒语。直到酒保把一杯调好的“恶魔坟场”推到他面前的时候,那人才像变戏法一样,从掌心抖出两枚颜色略有些发暗的硬币拍在桌面上,分别用两根手指压住,向酒保的方向推了出去。
硬币在抛光的大理石台面上摩擦出让人牙酸的声音。酒保再一次抬起双眼,瞥了那男人一眼,随后拿起那被推过来的小物件仔细端详。
“第二帝国的托尔银币。阿奎娜时期的老物件,最后一个短命王朝的遗物,从发行到退出历史舞台只过了短短两年时间。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见过,我也只是年少时曾有幸一睹真容。”酒保眼神恍惚了一下,右手的拇指轻轻摩挲过那枚硬币的表面,“很抱歉,本店不接受这么大面值的找零。”
“已经过时的玩意儿。”那男人端起面前的酒杯浅啜一口,语带嘲讽,“你们人类总是过于健忘。距离那时候只是过去了不到三百年的时间,居然已经没人再提那段日子。所以你应该可以想象,在听说还有些人在试图使用一些过时了太久的东西的时候,我有多高兴。”
那人的声音依然压得相当低沉。在背景音乐的掩护下,几乎没有引起其他任何人的注意。酒保第三次抬头看向那男人,这次恰好与同样抬起头来的那人四目相对。
兜帽下的那双眼睛没有半点白色。那是一双一片黑暗的混沌的双眼,并不属于人类。
“晚上好,劳恩·艾格特。”奇怪的男人咧开嘴笑了,灰白的面色和漆黑而深陷的眼窝让他比起人类、更像是刚刚从坟墓中爬出的幽灵。
劳恩闭上双眼。再睁开时,那双眼中的困惑和惊恐已经荡然无存,变成了一种更为游刃有余的神色:“阁下是……?”
那人嗤嗤地笑出声来,声音粗粝而刺耳,就像是在大理石地面上用一把不锈钢勺子来回摩擦一些沙子一般让人胆寒:“别紧张。我只是被一些调皮鬼的小举动意外惊动了而已,并没有恶意。毕竟我也曾是‘混沌的守护神’。”
拥有人类外壳的恶魔这样说着,竖起一根手指挡住了劳恩接下来的话,继续说道:“我想知道的是那些‘旧日追寻者’的真正目的。”
劳恩脸上带笑,但眼神冰冷:“我不明白的你的意思。但我想大概我们每个人都在或多或少地追寻着旧日的什么东西,先生。”
“确实,就连我也不例外。”恶魔轻轻点了点头,“我已经有好几个世纪不曾感受波澜,人类的绝大多数小把戏对我而言都像是清水般寡淡无味。”
他说着举起了杯子,向酒保示意。劳恩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人将那杯烈性长饮一饮而尽,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恶魔放下了杯子:“‘恶魔坟场’,嗯?是个好名字,可惜是个谎言。‘星球的意志’已经被唤醒,‘坟场’会出现,但不会是‘恶魔’的。祝你们好运,小伙子,我会一直看着的,别让我失望。”
他起身,离开了酒吧,留下了一个空杯子和那两枚价值连城的银币。劳恩站在那里,依然面朝着恶魔离去的方向,过了两三秒钟之后才轻声说了一句:“米纱。”
他的音量并不大,甚至比刚才还要小。伏在吧台上、昏昏欲睡地坐在最远端的一名黑发女孩稍稍动了动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声不吭朝向门口走去。
劳恩在她路过自己面前的时候叫住了女孩:“一会儿想来一杯亚历山大吗。”
米纱停住脚步,转过脸来,翠绿色的双眸中满是倦意:“不了。我更想直接回家睡觉。”
劳恩露出安抚性的和善微笑:“谢了,小蘑菇。”
女孩小声嘀咕了一句,随后推开门离开了酒吧。
劳恩抬眼环视了一下四周。店里一如往常的客人寥寥,唯一比较吵闹的角落是一小撮正在庆祝公演成功的大学生剧团,而他们的吵闹也仅仅止步于年轻人的一些无伤大雅的桌上游戏。而刚刚的波澜对于其他绝大多数的普通客人来说就像是一片落入湖水中的羽毛般不起眼。
劳恩重新拿起了他的白布。天知道到早上闭店为止他还有多少工作要做。
年轻的酒保踏着初升的晨辉从后门离开酒吧的时候,手上除了他那把造型朴素的手杖之外还提了一袋昨夜的垃圾。早上的空气有些湿凉,劳恩紧了紧大衣的领子,快步向小巷另一端的垃圾桶走去。
他没能准确地把垃圾丢进它们该在的地方。一个人影突然从一旁窜出。劳恩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已经被一股大得惊人的力量推了出去。垃圾袋从他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当他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理解了局势的时候,劳恩发现自己已经被一个陌生的男人用小臂压住胸口,死死地抵在墙上。他费力地挣扎了一下,然后在发现敌我双方力量上的绝对差异之后便干脆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是一个穿着神父的衣服,戴着十字架项链的人,但面容却完全不像是神父。没有任何一个神父会像这个人一般拥有地狱的引路人一般赤红的双目和唇角的獠牙。
“星屑在哪。”那人低声问了这样一句。
这个人知道他们正在做的事情。这是劳恩在听了对方的问话之后的第一想法。面对这样的一个知道的比期望要多一些的对手,继续装傻显然是毫无益处的行为。劳恩动了动脖子,试图用一个更加舒服的角度看对方,效果却不怎么明显。
他咧开嘴,尽力地扯出一个“一切尽在掌握”的嘲讽微笑:“你们终于也开始不择手段了吗,苦心经营的英雄形象呢。”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名神父在听了他的话之后先是一怔:“英雄?你在说谁?”
劳恩知道自己可能是犯了一个错误,而神父显然也理解了这一点。
“我不是月神的人。”他说,“我们是‘白乌鸦’。”
又是一个猛烈的撞击。神父被不知道什么人猛地撞了一下,手臂稍稍松开了一点。劳恩被人捉住了手腕,然后便是一阵伴随着天旋地转的剧烈挤压感。当他再一次看清周围的环境的时候,劳恩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两条街外的另一条小巷里,眼前站着一个看起来相当年轻的大男孩。
他对面前这个男孩有点印象。这个少年是刚刚在店里的那一小群剧团成员中的一人,点了一杯马提尼里加了三枚橄榄。男孩松开了劳恩的手腕,又有些难为情地抓了抓头:“我想刚刚应该不是朋友之间的小口角,希望我没有多管闲事。”
尽管是如此窘迫的表情,男孩做起来依然有一种舞台剧演员特有的潇洒感觉。劳恩整了整衣领,用不输给演员的优雅仪态向男孩伸出了手:“劳恩·艾格特。十分感谢你刚刚的出手相助。”
男孩握了一下他伸出的手:“埃普希隆·奥尔德里奇。没什么需要道谢的,我也只是碰巧路过略尽绵力而已。祝你有个愉快的一天,艾格特先生。”
男孩说着转身离开,步伐轻快。劳恩也转向另外的方向。然而他刚刚走出两步,身后传来的不同寻常的声响就让他又停了下来。劳恩回头望去,看见那男孩倒在地上,显然已经失去了知觉。
劳恩闭上眼睛,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拜托,如果真的想插手我的事情,何不在刚刚我被人攻击的时候插手?”
没人接话。一个窈窕的身影从一旁院子的矮墙轻盈地跳下,落在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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