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耳朵有点背,要走近了大声说话,他才听得到,村里人都叫二伯聋子。
爷爷有四子一女,家徒四壁,只有三间黄泥巴屋。二伯从未进过学堂,是个文盲,加之耳朵有点背,无人替他说媒提亲,至死都是单身。
我至今记得,二伯住在祖屋最后边的一间泥砖屋里。房间里除了一张木板床,只有一个老式的箱子,两条未上漆的长凳。二伯闲下来时,就坐在那长凳上,半倚着床抽烟。烟一般是“零陵”、“相思鸟”、“银象”牌,现在都停产了。二伯抽烟时望着屋顶沉默不语,像是在思考着他的人生。袅袅升腾的烟圈,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仿佛一层薄薄的雾,随着变慢的时间缭绕盘旋。
大多数情况下,门外会突然响起爷爷的一声喊“银俫仉,做事去。”这时,二伯就会弹簧一般从凳子上跳起来,穿过烟云,迅疾的走了出去。
因为二伯是唯一未娶亲的儿子,所以未分伙吃饭,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爷爷干活总叫上他,尤其是上山砍柴时几乎一次都不落下。对此,二伯从不偷懒,二话不说,只是默默跟上。
爷爷常去砍柴的地方叫做勾头峰,距离住的地方有十里路。那里是南岳山峰的余脉,山高林密,山势陡峭,远望像巨龙昂首,欲长啸腾空。其实,老家周边青山环绕,山上柴火充足。但解放前谭家坪谭家是村里的大姓,四周的山全部被谭氏宗族强占,村里的康、周、赵氏属于小姓,是弱势群体,对此敢怒不敢言,尽管青山近在咫尺,也是徒唤奈何,不得已只有舍近求远。
那么多年,二伯任劳任怨,同爷爷往返于家和勾头峰之间,在勾头峰的密林、灌木丛中挥洒汗水,辛勤劳作。那时没有汽车,没有小三轮,也没有单车、板车,全靠着一根木扁担、一双铁脚板、磨出厚茧的肩膀把百多斤的柴火挑回家。多少次,山上的荆棘、蒿草割破了手指和胳膊;多少次,锐利的竹桩戳伤了脚板;多少次,空中的明月和满天的星光照亮归程。二伯像耕田的黄牛一般,拉着生活的重犁抬头向前。二伯这样的生活持续到解放后,才宣告结束。
二伯没有子女,对我们这些侄子侄女充满了怜爱。只要有好吃的东西,总要先送给我们吃,自己却舍不得吃。记得有一次,天已经黑了,我正准备栓上大门进屋睡觉,夜色中过来一个人影,走近一看,是二伯。他用他那洗得发白的黄布衣兜着一怀的桃子。“丰俫仉,来,来,来,呷桃子。”他边说边把鲜红的桃子塞到我手里,头上还冒着汗滴。得知他是从河对岸沙头乡摘来的,走了二十几里路,我心头一热,突然间觉得滚烫滚烫。这哪里是什么桃子,分明是一颗炽热的心啊。
放好桃子,他转身下去了,夜幕下只留下他踽踽独行的背影。多年以后,这一幕仍如潮水,在我的脑海里起起落落。.
二伯烟抽得厉害,抽的又是劣质烟,渐渐开始咳嗽,咳起来就停不下来。奶奶带着去了街上的卫生院看了,医生说是抽烟害的,要想活下去就戒烟。奶奶骂二伯,不准他再抽。这次二伯听了奶奶的话,硬是有一个多星期没有抽烟。但终究还是没忍住,又开始抽起来。奶奶狠狠的骂也无济于事。二伯咳嗽越来越严重了,清早起来的时候尤为吓人,咳得久,咳得深,像是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周围邻居都被惊到了。晚上的时候,二伯的咳嗽声时断时续,听了让人揪心。医生开了一大堆药,有中药,有西药,二伯吃后并不见好,病势日见沉重。有一次,我看到奶奶背过身去偷偷地抹眼泪。从二伯的屋里出来,奶奶说“银俫仉,怕是好不了了,都吐血了。”我忙劝慰奶奶,讲二伯会好起来的,不要太担心。奶奶听了直摇头,眼泪又掉了下来。看着奶奶满是皱纹的脸上流下的泪水,想起二伯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我内心翻江倒海,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语来形容自己的难过与无助。
二伯吃得越来越少,粥也不喝了。奶奶的眼神越来越暗淡。我的心充满了不安。这一天还是来了。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黄昏时分,残阳如血。二伯屋里突然传出了奶奶的哭声,哭声撕心裂肺。我急忙飞跑过去。进屋,我看到奶奶抱着二伯的头嚎啕大哭,而二伯已经闭上了眼睛,再也看不见了。年少的我被眼前的场景吓住了,跟着哭了起来,顿时哭成一团。奶奶的苍苍白发在夜风中凌乱纷飞,伤心的哭声在屋坪里久久回荡。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怎样的一种伤悲。
哀乐低回,白幡飘动,二伯被埋在了靠阳的山坡上。那里视野开阔,前临湘江,背靠青山,远眺,山峦连绵不断,蜿蜒起伏;近观,江水浩浩汤汤,奔流不息。我想,葬此福地,也算是上天对二伯生前的一种补偿吧。二伯,你就安息吧。
我的聋子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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