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入冬,夏侯徽小病小痛的就不断。加之这年曹真过世后,德阳乡主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最终还是没有熬过去,便愈发加剧。
夏侯徽和德阳乡主感情甚深,尤其是自己做了母亲后,更懂为娘的那份深情,便更是难以自抑,彻夜守在灵前,也难安失母的那份痛楚。直到诊出了有孕,她才听了众人的劝,好生的吃东西,逼着自己休息睡觉。纵是如此养了四五个月,也是显见的疲弱。
到现在已是三月了,虽逢倒春寒,可其实常人挺挺就过去了,但夏侯徽屋里的炭火一直都不曾熄。
见好不容易熟睡的夏侯徽,司马师唯恐上床惊醒了她,便穿着单衣在床前的榻上慢慢坐下,看着她的侧脸。原本圆润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消瘦了,红润的光泽不见了,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这还有好几个月孩子才能落地。
他也好,母亲也好,夏侯玄也好,吃的喝的滋补品,但凡是好的,没有一个人吝惜,捡最好的送来。可是,她仍是这个样子,不见起色。
大夫说,孩子一个接一个的生,徽儿是亏在了底子。所以,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徽儿,对于这一胎,他们看得比以往更重。因为,以徽儿的身体,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个孩子了。
但,相比于他们担心孩子是男是女,他更担心徽儿这次能否闯过鬼门关。司马师暗悔,嘴里说着徽儿最重要,其实还是他自私了。
他伸出手背轻轻抚着夏侯徽的脸,这么暖的室内,盖着这么暖的被子,仍是透着凉。
他小心的捧着,用掌心的热暖着她。许久许久,也不觉腿麻,也不觉手酸。只觉掌心的那片肌肤终于和他一个热度了,心才稍觉舒展。
先帝当年赐婚,并没有达到安稳朝堂的目的,他们都在唏嘘,这步棋错了。包括父亲看着徽儿的时候偶尔也有过疑虑,他知道那时候父亲在想不是她、不是曹家的人,也许会更好。
他却始终感激陛下的这次“败笔”成全了他的温暖依归。
他明白也许不是徽儿,也有另外一个人走进他的生命,成为他的妻子。也许他也会满足、也会在权欲横流里在她身上寄托温情和深情,生儿育女,这个小小的院子仍会成为他最大的软肋也是最柔软的幸福、最深处的力量。
但,终归是徽儿,让他知道寻常柴米油盐的夫妻生活可以这么缱绻眷恋。
是,在一切未开始之初,他们仍是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的时候,或许曾经对爱情有过浪漫的绮想,对婚姻有过相识相遇相守的完美勾勒,但,终究这时局不允许他们对“情”抱太多的奢望,所以突如其来的硬把彼此塞进了生命。
好在,他们都是在这无常的世事中长大的人,对于今天的锦衣玉食和明天的亡命天涯既能笑着安享也能坦然接受。他们接纳了对方,也顺从了命运,他们还有足够的慧智和心胸看透这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参不透的困局,因而面对这人人叹息的政治联姻,他们怀着那个年纪的赤子之心,竟能生出许多理解、宽容、尊重、敬佩和心心相惜来。
她总是熨帖的体谅着他,无论曹氏和司马家的冲突有多大,无论她听了多少昔日长辈的训导、旧时兄妹的劝诫......她顶着那些他不知道的风风雨雨,始终和他站在一起。成婚这么多年,养育了四个孩子了,他们不曾争执过,没有红过脸,越来越深的依恋着彼此。
大概,因为得到的已经这么多了,所以,老天总会给他们一些遗憾,让人生不那么完满。比如说,大家都心心念念的儿子。
冥冥中他和徽儿都感觉到了,这一次,又会是一个女孩儿。
他其实没有那么失望,只是感受着徽儿的失落,生出了一些悲切。
他矮下了腰,慢慢把头和肩都轻轻落在了床沿上,侧脸贴着锦被,兀自出神,直到困意来了,合上眼睛,也没有收回手。
长夜寂寂,待到夏侯徽睁开眼睛,天仍是漆黑一片。她都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撇头一看,才见司马师回来了。
他的手还挨着她的脸。
她轻缓的侧头,把脸抽出来。她侧着身子看着睡着的司马师,知道但凡他对她格外温存的时候,便是心里装着事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心里柔成了一团水。是的,现在她身子虚得很,可是,她仍勉力熬着。支撑她的不仅仅是孩子,还有一个待她如此温柔细致的男人。
她从被子里把手伸出来,摸着司马师的脸。不一会儿司马师便醒了,却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把手覆在她的手上,十指相扣。
夏侯徽拇指轻抚着他的关节,柔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司马师摇了摇头,声音还带着初醒的惺忪:“哪有什么事,你这身子不好就是花太多心思在别人身上了。”
夏侯徽捏了捏他的手道:“你是别人么?你哪儿是别人......”说着挪了挪身子,空出床来,拍了拍床铺道:“来,上来睡吧。”
司马师侧头看着她,道:“我现在浑身都凉着。”
夏侯徽便把被子掀了开,扑过来伸手抱着他道:“那我就来暖暖你。”
司马师被馨香扑了个满怀,哪里舍得推开,只得脱了靴,也上了床,紧紧的回抱住夏侯徽,把她靠在他怀里。
夏侯徽见他不说话,便试探着问:“是陛下仍把你当做清谈之流,不肯用你?”
司马师听了笑道:“陛下不肯用我,不仅是把我当做清谈之流,还有对爹的忌惮,他不会培植太多司马家的人的......我知道只要陛下一天不放下对爹的戒备,我和昭儿便没有出头的一日......这也没什么,该历练的历练了,该上的战场也上了,对什么官职,我也早不放在心上了。”
夏侯徽知道他说这么多,都是为宽她的心来的,他是一个有志向有抱负的人,学文习武都是为了一展拳脚,哪里真能这么看得开放得下。
司马师见她沉默不语的样子,便知道她自己在那里瞎琢磨上了,索性道:“你别左思右想了,真不是为我出仕的事儿......我是担心娘。”
夏侯徽仰起头来,道:“我昨天白日里见娘挺好的样子。你们和爹都在家,她也不用为你们提心吊胆的。”
母亲的心不大,全扑在他们身上......司马师瞧着门口的屏风,上面青山隐隐,沟壑间云山雾缭......父亲跟他说,诸葛亮出兵在即,行军用兵他远不如诸葛,唯有从后方击破,便说要遣一个人去益州说服蜀汉都护李严联手。他问他心中可有人选......父亲沉吟了一会儿,说“灵筠或可一试”......他当时听了很是诧异,父亲手下能人不说云集,可也绝非只有三五个,他却单单要用柏灵筠,可见从才智到信任,柏灵筠对父亲来说都非常人可比了。
他原以为只有母亲和他们是父亲最亲近最相信的人,父亲母亲更是少年夫妻,所以哪怕柏灵筠容貌性情才学都在母亲之上,他也觉得在父亲的心目中母亲的地位无人可及,因此不曾把西院放在眼里。现而今从私情到公事,父亲都格外高看柏灵筠一眼,他便不得不为母亲担心起来。
夏侯徽见他久久不语,便道:“许是母亲见我身体不好,不忍让我操心,便故意瞒着我,在我跟前粉饰也不一定。”说着睨着眼看着他道:“你若不跟我说清楚讲明白,我便整日整夜的一个人想这啊想那啊的,想不忧思深重都难......”
司马师失笑,点了点她额头道:“还拿自己威胁上了?”
夏侯徽摇着他道:“那你说不说......说不说......”
司马师无奈的举手道:“好好好,夫人别晃了,我说......”他见夏侯徽眼光灼灼的看着他,仍闪烁着初时的坦诚、炽热。不由得叹了口气。虽然她柔母亲刚,可她们都是一种人。柏灵筠却不是。他放下手,又搂住了她,道:“你觉得柏夫人如何?”
夏侯徽微微怔了一下,司马师素来不是在后院这些事情上留心的人,他既然提及柏夫人,那必定是与前朝的事有关了,既然他不跟她明说,想必是事关父亲和大局,他不便说。
她斟酌了一会儿,略有保守的道:“才学见识都非寻常女子可比,比之男子,也胜其无数吧。”
司马师点了点头,“她的手段,父亲以前下狱时,我便知道厉害,后来也常听父亲赞许......我就担心娘在她跟前吃亏......”
夏侯徽想了想道:“她虽然厉害,可是娘并不怎么跟她打照面的,她也有所忌惮,不上东院来。只要父亲向着娘,娘怎么也吃不了亏的。”
司马师听了却没有说话。夏侯徽便知道挂碍在哪儿了,也跟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抚着隆起的腹部,道:“你放心吧,纵然没有父亲的偏护,娘有你们,娘也吃不了亏的。你跟子上不仅是父亲的臂膀,更是司马家的将来。父亲再看重柏夫人,也断然越不过你们去。”
夏侯徽是在安慰司马师,可是司马师却从她的声音里听到了一丝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黯然,那一刻,他似乎懂了,她迫切的想要一个儿子,不仅仅是为了他和司马家,还有她对未来的依仗。他把头轻轻磕在她的发顶,瓮声道:“徽儿,我不是父亲。我不会让你为这种事情伤心难过、委屈害怕。”
夏侯徽听了自然暖到了心底,仰头轻轻亲了他一下。他抚着她的背,他知道这话不止是说给夏侯徽听的,更是说给自己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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