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人类用自身比动物多出的一千多立方厘米的脑容量发展出了可以共通的想象力。被迁徙的鸟儿抛弃的巢只是一堆废树杈,被搬走的人们抛下的房子却可以一传十十传百地变成鬼居阴宅。
未被完全开发的大脑大概是记不住这大千世界的千奇百怪,零零碎碎,人类自然而然就学会了遗忘。脑子里的鬼怪在人们年复一年,口口相传中变得越来越强大,阴气盖过了人气,噱头大过了现实,于是谁都不记得,也不关心这座被称作鬼宅的福利院曾经发生过什么了。有鬼这么稀奇的玩意儿,谁还关心人间这些平凡的琐事。
古希腊的剧作家说,哪怕是神,也不能让发生过的事没发生过。
但是人可以。
罗浮生一路心焦火燎,在超速的边缘赶往那个叫“诺亚福利院”的地方。这座废弃的福利院位于邻市,在紧接本市边界的地方,从主干道外斜出来的小路层层岔开,延伸到一座小山背面。罗浮生在这里下车,时间是早上四点,数字很不吉利,冬天山里的凌晨也很阴森。
房子果然如诺亚方舟一样是三层,规规整整的像个箱子,只有侧面突出来的露天楼梯破坏了一点形状。冷清的月光下,白色的建筑被岁月风化成了斑驳的灰白。覆没人世的惊天洪水退去,诺亚方舟上的人走了,禽鸟飞去了,走兽不见了踪影,只有无悲无喜的绿植成了时间的帮凶,从墙脚爬上屋顶,试图掩盖过去的痕迹。
一种沉重的,难以形容的奇异恐惧攫住了罗浮生,像平静了很久的水,不知不觉间慢慢加热,就在这一刻开始沸腾,回忆如蒸汽一般纷纷从水底逃逸而出,然后在这寒天里凝成水流滚滚向前,冲破心里的设防,洗净蒙尘的记忆。
这座破败的房子宛如一个可怖又蛊惑人心的鬼魅,无形之中伸出弯弯绕绕的白骨枯手,拉着罗浮生一步一步靠近,哪怕他已经快要到达某个痛苦的临界点,也无法停下脚步。
枯木死树在月光下现出的黑影横在罗浮生脚下,他屏住呼吸转过头,眼前那颗死掉的银杏树闯进眼里。突然房子里爆发出一阵夹杂着哭声的凄厉惨叫,回忆的洪流猛地一下冲击到脑海里——他小时候曾经待在这里。
那年冬天,树上还盘着绳,像蛇一样,一圈一圈的围绕。将死未死的树裹紧了它的“衣服”,见证了夜里所有的血腥与残暴,像通人性似的不再逢春而生。
罗浮生想起来十八年前的夜晚,他和一个比他小的男孩就是躺在这座大房子里的一个小房间里,那男孩叫他“小巍哥哥”,他叫男孩“小晖”——梦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记得自己睡得很沉,沉到感觉到有只小手在推他都没醒,似乎是身边的弟弟起夜想叫醒他。他本能的在暖和的被窝里赖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挣脱了黏人的小床,小男孩却因为太着急已经先跑出去了。
“小晖?”他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朝厕所走去。福利院里一层只有一个厕所,在与他们房间相对的另一头。
他的声音很小,福利院新来了院长和老师,他们叫院长“于叔叔”,长得很普通温和,但不知道为什么小朋友们一个一个的突然变得很怕他。“于叔叔”笑眯眯地伸手去摸孩子的脸会被躲开,小巍不知道为什么,小朋友们什么也不说,但那一张张恐惧的小脸蛋却像一个接一个地染上了疫病,症状是变得极端怕人,忽然无缘无故的哭,身上好像也有奇怪呢红印子,他们都不敢说这是什么病。
没有人应他。
天儿很冷,他哆哆嗦嗦地推开厕所的门,小心地把头探进去,因为有小朋友说晚上厕所里会有鬼来吃人。
一个在十岁的孩子看来十分高大的男人背影赫然出现在眼前,衬得手里抓着的孩子弱小可怜。他惊得愣住了,那“魔鬼”脱掉了小晖的裤子,一手使劲地揉搓着他的屁股,一手伸进他上身的贴身单衣里,嘴在小孩脸上贴着,发出骇人的吻声。“魔鬼”把小晖抵在窗边“弄”他,猥琐恶心急不可待的样子像是要把这个漂亮的小孩子,连同滑嫩的肌肤,柔弱的骨头整个吞吃下去,施暴的过程中甚至捂住孩子的嘴不让发出一点声音。这恐怖的景象让人喘不过气来。
窗外泄下的微弱月光照在小孩的脸上,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噙满泪水,惊恐到近乎痴呆。
一股猛烈的酒气弥漫了整个厕所,那“魔鬼”侧过脸来——是于院长!
“啊——”
小巍叫起来,声音很响,音调很高,都不像是正常人能发出的声音,好像突破了人类的极限,挤压出肺脏里全部的空气,用尽了毕生的气力,扯开了“疫病”的秘密。
他一下子冲进去,一头撞在叫声中懵住的“于叔叔”,裤子里顶起的“帐篷”也瞬间软了下去。小巍怕得浑身颤抖,也气得全身哆嗦,他突然明白了一些哪怕很多大人一辈子都不能体会的事情,直觉告诉他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但他都顾不上了,只知道赶紧把狼狈到极点的小晖的裤子穿上,把弟弟往外推了一把。
他像一只幼小的孤狼立在最可怕的猎人面前,被怒气和恐惧激红的双眼瞪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大人。他给自己打气撑着,等有真正的大人来救他。
两个老师跑出来接住了往外跑的小晖,看见了厕所里对峙的孩子和大人,却没有往里走,没说话,也没有把小晖带走——他们纵容魔鬼的帮凶!
于院长身上依然待着挥之不去的醉意,却已经清醒大半,一时被撞破了丑事的他很快镇定下来,毕竟撞破的人是个孩子,在这所房子里他谁都不怕。
丑恶的大人以一种怪异的表情打量着眼前血性的小狼,明明是疯狂的狞笑,却又自如地控制着面部肌肉和嗓子,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他的眼神一寸一寸地落在孩子身上,像在用眼刀剔骨削肉,提前想好锋刃下在何处。
孩子毕竟才十岁,一点气势被盯得渐渐萎缩,小巍战栗着向后挪着步子,想要往外逃,在扭头的一瞬间却被一双大手拎住了衣领向后猛拽。一股凉气直冲头顶,猛烈而沉重,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冷风一股脑全从墙缝里挤进来,压满了整个房间,把这小小的空间变成了冰窟。
就像是一下子掉进了地狱,小巍从来不信鬼神,天堂或地狱,但他忽然就醒悟了,这些东西从人口中传出来,是因为它们一直都在人心。
接下来就是疼了,锃亮光滑的皮鞋把他踹到肮脏积水的墙角,他到后来都分不清到底有几个人围着他,几只脚踢在他身上。拳头砸在肚子上,内脏都像是要破了。他咯咯地咬着牙齿,瞥向门外在哭的孩子,拳脚和那孩子的眼泪一样,都停不下来,稚嫩的嘶叫甚至刺激了魔鬼们。
连月光都看不到了,他们遮天蔽日,只有残暴的暗影在墙上挥来晃去。温热的血淌下来,身体却渐趋冰寒,连视觉都开始扭曲了,房子变成一个扭动的球体,他在里面天旋地转,谁都看不清了。
勉强尚存一息之间,他好像看到了小晖冲过来,拳脚停了下来,魔鬼呢?他们亮出了一把小刀,小到连一个六岁孩子的手都能握住。
小巍的眼睛都肿了,他只能努力睁开一条眼缝,那样细小的视觉空间居然还能挤进两只手。他的耳朵也受了伤,轰轰直响,但那么大的声音都挡不住另一个孩子的哭喊声,他叫着“不要”,快要哭死了。
在最终闭上眼的一刻,他看到一只大手握住那只被强行塞入一把小刀的小手,往他胸前去了,还没有一个拳头落下来痛,却是最疼的一道伤口。
这时,十二点钟声敲响。
恶鬼是没有底线的,他们就用这样轻轻的一道伤,把幼小的受害者变成了可怜的共犯……
等被现实拉回十八年后的现在,罗浮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颓靡地跪倒在地,破败的大门只有一步之遥,他却再也迈不出去了。瑟瑟初冬夜晚,这样一段回忆让他冷汗直流,浑身湿透。每一条血脉,每一块骨骼,每一块肌肉,都在发抖。
屋子里的嘶叫像十八年前一样,凄厉绝望,令人窒息——是那个被罗浮生自己救下的孩子,他最喜欢的弟弟,是十八年后的现在误入的樊伟。
楼上房间的小窗口凝视着窗外的夜空,枯枝里窜出几只乌鸦扑腾着飞过,影子在窗内一片月光下一闪而过,像是在哀悼那里曾流过一片的血污。
罗浮生知道樊伟就在里面,那个哀叫的,哭嚎的,疯狂地忏悔,撒下眼泪的,是发病后的蒙少晖。是他的小晖。
他再一次走到了这个没有退路,前行却万分痛苦的门口。罗浮生也害怕,像以前一样,恐惧到绝望,疼痛到昏迷,那时每一分每一秒的感觉又重新被刻在了骨子里。他无法抬起头再面对这扇通往地狱般回忆的大门,可是里面的声音又撕心裂肺,快要把他的心都扯碎了。
罗浮生两手握拳撑在地上,磨出了血,努力把自己的思绪从这段仿佛还在上演的回忆中拉扯出来,只是站起来而已,就让他累得头上青筋暴起,刘海汗湿后在眼前晃荡,视线像小时候那样模糊起来。脚跟灌了千斤铁一样艰难地抬起,他终于迈出了那一步。
他大口喘着气克服着恐惧,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大座钟旁的那个人,已经喊到嗓子哑了。
樊伟看到了背光的人影出现在门口,猛地呆愣住了,然后一下子又叫出声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身上又是几道血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划在身上的。
“是我,我是哥哥。”罗浮生的声音很虚,但他努力提高嗓门让樊伟听清楚。
樊伟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哥哥靠近,眼睛都肿了,却还有满满的泪蓄在眼眶里,稍一眨眼就落下来了。但他就是这么看着对方,晶亮的双眼一动不动,生怕一眨眼对方就消失了。
而罗浮生在经过座钟旁看了一眼,黑黢黢地看不真切,但是很显然已经坏掉了,指针却指向十二点,像是被人正正当当摆过的。
他蹲下来凝视抱着双膝坐在地上的人,他刚刚是不是也经历了和自己一样的心理折磨。可是小晖的折磨比他更甚,他受侮辱,被虐待,还被迫伤了自己最爱的人,他遭受着加倍的痛苦,所以他病了,一病就是这么多年。
对方也凝视着他,伸手抹掉了罗浮生的眼泪,他自己都没发觉什么时候就哭了。
“对不起,哥哥。”他都快发不出声音了。
两人相互依偎,时间就像座钟指示的那样,凝结在了十二点。
洪水过去了,巨舟飘零破碎,人去楼空,物是人非,但故事终究是没有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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