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准备,却也不知该准备些什么。这两年,她由长发剪至齐耳,皮肤更加白净,眼神却不再那样纯澈温柔,反而多了几分淡漠。太正常,谁从象牙塔里出来,可以永葆天真?
思来想去,只觉唯一需要准备的不过是一份心情和一份迟到的解释。毕竟是有愧于人,他若是怨恨也在情理之中。胡佳这样劝慰自己。
壁炉里火焰窜动,暖意钻过松软的羊绒裤,温温柔柔。黄涛穿了一件深色的毛衣坐在壁炉旁,手捧一卷聂鲁达诗集,静静地看。脚边缱绻着一只慵懒的猫,松木烧裂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在一片沉静中,他感觉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消逝,而他却无法抓紧。他把眼睛从诗里移开,凝神望向微微跃动的火苗。良久,竟从火里涌出一张脸来,那张活泼的,微笑的脸……他又看见一个少年,手里紧攥着一张发皱的火车票。汗湿的衬衫贴在背上,毒辣的太阳残忍地炙烤着少年,他茫然四顾,大口喘气仍然觉得快要窒息……
“涛,你怎么了?”清浅远远看着黄涛发了很久的呆,不放心便过来看看。
“啊……”黄涛脸红涨着大口喘气,手里捧着的聂鲁达诗卷应声掉在地上,炉边的余烬很快将纸页引燃。黄涛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抓起燃烧的诗卷用力在地上拍打,这才从贪噬的火苗里夺回了聂鲁达。
猫早已被惊吓,跑得很远。一旁的清浅紧张得很,她认识的黄涛不是这样的啊。一路陪他走来,她爱慕他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爱慕他的果断、勇敢、坚持。她不是没有看到过他脆弱的样子,可无论如何窘迫,如何失意,他都能很快振作起来,而不似现在这般……衰颓。是的,衰颓,像一朵见过最热烈的太阳,却忽然进入黑夜的向日葵。她为他难过,却无法给予他任何帮助。
“涛,不要为难你自己。”清浅蹲下来,将头轻轻放在黄涛腿上,如缎的黑发垂下来从背上滑落。她眼里有泪,泪光和着火光越来越模糊。
黄涛喉头哽咽,不置一言,将她轻轻扶起,拿起诗卷回了阁楼。清浅看他上楼,站在原地很久,没有离开……
后来,清浅在炉边拾起那页还未完全燃烧的诗,焦黄的纸片上依稀可见一些字样:and oblivion so long.
原句是聂鲁达小诗:Love is so short,and oblivion so long. (爱情太短,遗忘太长。 )
继初雪过后,晴了大半个月,不久又迎来一波寒潮。走在街上风呼呼地从脖颈里灌进来,因此大街小巷虽然被灯光装点得颇为热闹繁华,却很少有人在街上闲逛。这段时间胡佳一边照顾母亲,一边在心里记挂着与黄涛见面。倒是秋华,时时惦记她的身体,命她不可轻怠自己。胡佳自己不觉得,只要不剧烈运动和过度劳累,已觉自己和正常人无甚分别。母亲的恢复情况不错,偶尔也和胡佳聊起从前。这么多年,她终于从丈夫出轨的打击里走出来。经过病痛,更明白应和胡佳开心度过下半生。
“佳佳,你不要像妈妈一样,沉浸在过去不肯自拔。勇敢一点,去面对吧。”母亲靠在床头,握住佳佳的手细细摩挲。
“妈……”佳佳低头,欲言又止。
“人总要往前看。你说对吗?”母亲轻轻抚摸女儿的脸。
“妈,知道了,你放心。”胡佳张开双臂抱住母亲,头贴在母亲怀里,一如回到幼时。
夜里,风雪大作,冰沙被风吹得拍打在窗户上发出响声,胡佳一夜未眠。
翌日,起来。世界一片白,天空依稀洒着些雪屑。胡佳哆嗦着洗漱穿戴好,拉开床头的抽屉拿出那一沓照片,看了很久,终于把它一股脑儿塞进包里。预备出门时,又后悔,从照片里挑出那张“婚书照”,小心抚摸,又放回了抽屉。
来到书吧门口,已是上午九点。她在门口犹豫,雪落了她一身。清浅发现了她,心头隐隐一动,于是请她进来。进门后,胡佳点头微笑致谢。
“他等你很久了。”清浅淡淡道。
“谢谢。”胡佳回。
清浅转身离开。
书吧里没有人,只剩下胡佳左右观望。
来到阁楼楼梯处,胡佳心里忽然一片空白……失神间,忽然听到一声咳嗽,她一个激灵醒过来,转过头,看到坐在壁炉旁边的黄涛也正好看着她。四目相对,已无重逢那晚的倔强和怨恨。这变化也许是因为她知道他在等她,而他知道她来了。故事终要结局,爱恨再多也于事无补。
好一会儿,黄涛才转过头去,低头看火。胡佳定了定神,走到他身边坐下。许久,两人不曾开口说一句话。
时光好像凝固了,两年来,他们第一次这样平静地坐在一起。
开一家书吧,一定要有一个壁炉,在寒冷的冬天一起烤着火,坐在摇椅上为彼此读诗。这是他们曾经一起憧憬的未来。
“那天,我回学校找你了。你不在。”黄涛先开口。
“嗯,我向学校申请提前毕业了。”
“因为你妈妈病了。”
“是。”
“为什么要和我分手?”
“为什么不?我们已不是同路人。”
“只因为不能再考研?你明知道我会帮你!”黄涛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
“怎么帮我?你父母供你读书已经不易。”胡佳抬头,已经泪眼朦胧。
“你不相信我。”
“不,我知道你一定能成功。可我没有办法在你身边陪你努力。我妈太需要我,我已无力顾及其他。”
黄涛不做声。
“彼时,我尚且年幼,无法将亲情、爱情的困境统统承受……亦不懂得温和地处理问题。只能二选其一……”胡佳强忍住哽咽,断续说完。年少的爱情,原本脆弱。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良久,黄涛转头凝视胡佳,眼里全是受伤,“我们还有无可能?”他问。
胡佳往壁炉里添了一块松木,抬头接过黄涛的目光,浅浅笑开了。
“你知道的。”
“为什么?”
胡佳不答话。
黄涛苦笑,他早已料到。她宁可错过,也不回头。他不过是想要一个确切的回答罢了,不然,他永远翻不过这一页。
其实,他心里明白,他已不是她的雪中少年,她也不是他的月下良人了。
“我以为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我们爱的是回忆里的彼此,时间回不去,我们也回不去。”胡佳说着,从包里拿出那一沓照片递给黄涛。
两人一张张看过,回忆起往昔,竟是如此幸福……
“谢谢你,佳佳。谢谢你来。”很久以后,黄涛抬头。
“好好生活。”胡佳拥抱他。黄涛抱她更紧。所有的怨恨在一个拥抱里全部消融。
壁炉里火光愈渐微弱,趁着火苗最后的跃动,黄涛将手里的照片一把扔进火里。两人相拥,任照片被焚毁,浓烟呛人,呛得人眼泪直流……
一段感情终于结束,再不甘,也无法改变什么。世上事,大抵如此,执念一生,放下不过一瞬。
第二天,黄涛离开,去了H市继续开拓他的事业,而他走时,还留下了一份已签署好的书吧转让公证书给胡佳。当律师把公证书递给胡佳时,还交给了她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
佳佳,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带给我那么多幸福和美好。我们曾经一起计划过的未来,如今只能各自独立完成。这座书吧是按照我们的设想设计布置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当作我们爱过的纪念。必要时,也可随心处置,不必挂怀。万千珍重。
黄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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