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我，对“家”是没有概念的，在有限的年幼时间里，那些关于家里的记忆都围绕着食物展开。在贫穷的村子里，在“贫瘠”的土地里，在整个九十年代，我们在童真和无知中“野蛮”成长。
我一直试图从过去的文字和未曾流露于文字的回忆里窥视自己的成长，现在回想起来，才突觉成长总伴随着身边某些交通工具的变换。
记忆中的九十年代初，自行车是家常的交通工具，小时候笨重的自行车是父亲的标志。如今，关于它的印象竟已只剩模糊的轮廓，反倒是父亲年轻的样子仍旧清晰。
我忘了父亲的自行车是什么颜色的，只记得后座有个铁箱子，每次父亲回来，总是伸手往里面掏，有时候从里面掏出镰刀、绳索，有时候是番茄、番薯、花生。对于我们来说，那就是一个奇妙的地方，我们渴望从里面变出零食与玩具。那时我们尚且年幼，未知生活艰苦，及至懂事，自行车已不在。
大概是97年或是98年，那时我虚岁6，父亲有了人生中的第一辆摩托车。村里有人在外地做这个生意，有一段时间里村外的荒地上堆满了各种废弃的二手摩托车，听大人们说是某人从外地运回来的，父亲同村里其他人去帮工装卸，后来用工钱买了一辆二手的组装车。
我还记得父亲那晚的笑脸，就像我们得到玩具一样开心，虽然我们自小甚少有玩具。父亲每天忙于解决我们的温饱，温饱之外的他大概无能为力。
我也曾怨过童年没有《红楼梦》、《百年孤独》，也没有莫扎特和黄家驹。及至长大之后回望，能够在一片荒凉贫瘠之地，汲取到生命成长的营养，这对于我们来说便已经足够了，并不能奢求太多。
得到新车的次日，父亲轮流载着我们在村外的路上开了一圈又一圈，这是我们第一次坐车，现在想来，我竟不知道父亲何时学会开车的，印象中未曾见过。
后来父亲起早贪黑，每天夜里载着或是青瓜茄子，或是青椒豆角到镇上贩卖，风雨无阻。
01年，我在离村大概两公里外的小学读书，每天和同龄孩子结伴走路去学校，自行车对于我们是件奢侈品。很多年后，自行车变得漂亮且廉价，一件物品，如果我们不曾在它贵重的时候拥有过，等到廉价了就对我们一文不值。如果曾经拥有，那么它的意义就不仅仅只是一件商品，更多的是承载着生命中某些弥足珍贵的回忆。
在五年级的时候，我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那是父亲买给大姐往返镇里上中学用的，但是被我“撒泼”，胡搅蛮缠，父亲无奈之下分给了我。那时候，它对于我来说比任何东西都珍贵。我可以在路上蹬得飞快，感觉风就在我耳边呼啸，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
这段年幼时令我开心的回忆，长大后偶尔想起却让我“羞耻”。我一直想不通，为何大的就要无条件让着小的？凡此种种，不知大姐她曾经是否认为父母是不公平的？我想应该是有的。
我的自行车用到了初中，后来换了一辆新的，没有那种得到满足的感觉，反倒是羡慕那些有电动车的人，因为它们跑的比自行车快，遥遥领先，是我使劲力气蹬也追不上的。后来，初中毕业后我的自行车和书本一起卖给了收破烂的。
我第一次远离家是去市内上高中，那时候的交通工具是大巴，单票路程两个多小时，人多的时候就一群同乡好友包车，人少的时候就几个人一起去车站挤大巴。至今仍佩服司机，挤到过道都站不下，满满的一车人，左摇右晃，上下颠簸，却从未遇到意外事故，也许这是一种侥幸。
想起我们从小接受到的教育就是努力读书，逃离家乡，去到大城市生活。这以至于我们对家乡有一种嫌弃感，并对大城市充满憧憬。家乡和土地变相的成为一种束缚，从心理到身体。
无数个烈日炎炎的夏天，我和弟弟随着父母在田地上干农活，汗如雨下。有那么一刻，或许不止，我突然觉得受够了这种生活。我告诉弟弟我们一定要努力读书，考个好大学，打死都不要回来种田，邻家大人夸我们乖巧，好学，其实我们只是想逃离家乡罢了。
当我去到市内上高中，寄宿学校，我觉得我离大城市又近了一步，有一种挣脱束缚的自由感，总是以学业繁忙为由，甚少回家。
家与我之间的距离随着长大而不断延长。十八岁之前我读不懂朱自清的《背影》，十八岁之后我坐在父亲送我去车站的摩托车上希望回到从前。十八岁之前我可以尽情的梦想，想当作家，厨师，玩音乐……十八岁之后我攥着母亲省吃俭用给的两百块钱沉默无言，鼻尖一阵酸。
十八岁，理想与现实的分界线，成年。
八九十年代的旧电影和小说里，火车总是充满着某种特殊意象，它代表着流浪，理想，诗和远方，使作家画家摄影师不断书写。
在我的大学时代，我和家之间还是没有火车，只有公交，地铁和大巴互相交换。我也没有流浪，诗和远方，只有按部就班，喜欢听陈奕迅和Beyond。
很多年后，地铁成为日常出行的交通工具，它冷漠绵长，它满足城市中人们拥挤而快速的需要，满足我们对工作的需要。它代替了我的火车和自行车，代替不切实际的流浪，心有不甘的幻想。
而在地铁换乘的空隙，某一个失神的瞬间，惊觉年幼的回忆以一种飞奔的速度离开我，包括父亲的自行车和摩托车以及它们所携带着的深厚的过往。
曾经想逃离的家和土地，一次次变成一张张的票，风雨兼程，披星戴月。
千山万水，千山万水，我知道你在那里。
千山万水，千山万水，我听见无声无息……
文/小二
2021年5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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