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初，天下虽已初定，然江山尚未稳固，时有造反者，总想趁机起乱。
有个山东人，叫于七的，拉了支队伍，便妄想当王称帝，队伍里面栖霞、莱阳两县人士居多。
只是没称得自己几斤几两，没多久就被官府镇压。
一时间，演武场上血流成河；乱葬岗里白骨累累。
好一番人间惨象！
有好心的，不忍见死了的那些人曝尸荒野，不得安生，便买了木料，装了棺材，葬到南郊。
日子久了，分不清谁是谁，南郊多得是孤魂野鬼。
更可怜的是，造反不但是死罪，连着家眷亲族都要受株连。
这中间有耄耋老人、有闺阁女儿，更有襁褓婴儿、俊秀少年，自己什么都不曾参与，便糊里糊涂地被定了罪。
有的被流放几千里，漫长路途又被酷吏鞭打，血淋淋，挨不过在路上丧命的不计其数；更有被送了断头台的，一刀下去，腔子里的血喷出去老远，呜呼哀哉，冤枉也！
2
康熙年间，有个从莱阳到淄博的书生，妻子早已故去，一人独居。
家里也有两三个亲友，是死在于七那场浩劫里，这书生心软，常感叹生命无常飞来横祸，于是，每年都记得给这些人烧些纸钱，祭奠几杯酒水。
书生家里也不宽裕，几个钱赁了庙里的一间屋子，日间去谋点营生，晚上回来，每天都是如此。
这天，书生还没有回来，家里来了个俊秀少年，大喇喇进了屋，脱帽脱靴地上了床，四仰八叉地躺那里，也不说话也不理人，闭着眼睛装睡。
看这没里没外的劲头，应该是熟人啊，小厮也没得办法，只能等着公子回来。
及至书生到了家里，两厢一照面，哎呀不得了，书生吓得要跑。
鬼啊！鬼来了！
3
来的这个，正是书生吊唁过的朱公子，头些年死于于七之乱，是个被亲族连累的冤死鬼。
那朱公子看自己把书生吓得脸都白了，不觉得就落了泪，活着的时候，你我以文会友，很是投契，现在我成了鬼，你就这般怕我厌倦我，唉。
书生赶紧整顿了装束，定了定心神，没办法，乍一见鬼总是要受了惊吓的，但是本是以前的挚友，哪怕对方变了鬼，以往的情义自是不变。
4
原来这个朱公子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书生家里有个姐姐，去世的早，留下个外甥女。怕没了亲娘受了委屈，一直在外公家养到了十五岁才给送回去。
这外甥女跟书生，比跟自己的父亲还亲厚呢，只是外甥女这一归家不要紧，跟着父亲也受了于七牵连，早早就香消玉殒。
书生想起来这个外甥女总是要伤心一回，恨当初没留了在身边，也省得遭此横祸。
朱公子与甥女是年龄相仿的，人有姻缘，鬼也有冥婚，这次上门正是来求娶书生的甥女的。
5
书生对于朱公子虽到了冥间还遵从礼法，找长辈许婚的行为，十分赞赏，但是终究人鬼殊途，便露出了为难之色。
他问朱公子，我的甥女应该和她父亲在一起的，你怎么不直接去找她父亲去提亲呢。
朱公子便愤愤然地告诉书生，别提了，你甥女父亲的灵柩，被他侄子起了回乡去了，如今只剩下她一个在这里苦熬，同住的也是流落在这里的一个老女鬼，相依着挨日子。
书生既是生气，又是伤心，更是心疼自己那个可怜的甥女，有个相公在旁边也是有人照应了。这样一想便着急起来。
于是，这一人一鬼，趁着夜色，便走去了一片村庄。
6
这村子够大的，约摸着得有几百户人家，不过，书生马上就反应过来，这一片怕都是鬼宅。
到了一户人家，叩了门，出来个老太太——这便是与甥女同住那个老鬼了，书生道了姓甚名谁，也说了来意，老太太很谨慎地让书生进了门。
至于朱公子，便客气地称，屋子里太小，放不下那许多人，让他在外头候着消息，朱公子也没啥办法。
生为好人，死亦良鬼，此二人做鬼尚且知道礼义廉耻，书生很是欣慰。
既是做了长辈来的，便把那朱公子的意思，完完整整地说与甥女听，甥女本就属意朱公子，如今又有了长辈的主持，名正言顺，自然是愿意的。
于是便叫了朱公子也进来，收了聘礼——朱公子以一个金爵百枚晋珠为聘，为数不多，却是倾尽所有。
这婚事便是做定了，一家都很欢喜。
7
待要离去时，一个二八女郎忽地进了屋，见屋里有生人，转了头急急忙忙地就走，甥女笑着追上去，拉过来，与书生引见。
此女名为公孙九娘，栖霞人士，书生便明白了，又是一个受了于七牵连的可怜人。
见那女子，品貌端正，落落大方，一见便是大家闺秀，便出口称赞，甥女更是推波助澜，说九娘更是精通诗书，很有才学。
书生独居几年未曾续弦，那九娘也是待字闺中就遭了变故，二人同病相怜，一见如故。
甥女见状，便撮合二人成就好事，九娘推却道，婚姻大事，一定要回了母亲的意思，书生见此更是称赞不已。
虽说是鬼，但是与人世间的一切规矩习俗都是同样的。
8
按着习俗，成婚三日，便要回娘家称为归宁，甥女与朱公子，便是在三日以后，归宁到了书生处。
书生见他二人眉目有情，不由得喜上心来，拿了颗珠子做了贺礼。
二人邀约书生一同去九娘家拜访长辈，书生碍于没有提亲不便前往，二人笑说，已是在九娘的娘亲面前说和了，无有不依的。
书生于是便跟了去，到了九娘家里。
9
九娘家，住在那村子的尽头，一户有派头的大宅院。
九娘的娘亲，垂垂老矣，须两个人扶着才能行动，但是那礼数却是周到，一个酒宴，甚为丰盛，也不劝酒，气氛很融洽。
宴上，书生便对公孙夫人提了亲事，老夫人知道书生家里并不宽裕，便说道，聘礼一类的可以省了，只是我母女两个孤独，实在不舍得女儿远嫁，你入赘我家，可否？
书生独身一人，也没有什么异议，二人婚事变成了。
从那往后，书生便是夜来昼往，二人极是恩爱。
10
相处间 ，书生渐渐知了九娘的身世。
九娘母女两个，是在押解的路上没了命被扔在这里的，死得极惨。
母女两人，平日里又不曾劳作，身子骨单薄，哪知道押解路上，带着枷锁，那跟着的官差又时常责打，鲜血淋漓。
公孙老妇人受不过去一命呜呼，九娘因为母亲去了，心灰意冷，挥刀自刎。
说到这里，九娘哭得悲切，拉着书生的手说，幸好现在遇了你，把我的尸骨迁到你家的祖坟里，我也算是有所依傍。
书生心里不禁恨到，一个于七竟是害了多少人，自是答应九娘的请求。
及至问到这一处是什么地方，九娘答道，这里都是莱阳、栖霞的孤鬼，因此叫做“莱霞里”，叮嘱着书生一定要记着。
11
这一日天快亮了，书生起身要离去，九娘留住他，似是不舍。
泪涟涟地对书生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今天就此别过。书生很是讶异，但是九娘似乎是铁了心，要赶了他走。
一双罗袜，手工精巧，交到了书生手上，嘱咐他一定要做到自己答应的事。书生便是戚戚然地出了门。
临走又去了甥女家里，与他二人说了九娘作别的事，谁知甥女夫妻也是一样说辞——人鬼殊途，难以相伴终生的，即便是九娘不提，他二人也会提。
又与甥女夫妻涕泪送别，方才回到了家中。
心想着，难道我与这公孙九娘的情分便是到此了？
12
有半年多的时间里，书生都放不下九娘这桩事。
想自己许诺了九娘迁坟的事，自当应该全力以赴做到，奈何，依着平日里的路程，再也找不到那一处村庄。
那地方只是一片坟冢。那大大小小的坟包，没有次序也没有墓碑，上哪里去寻了九娘？
越是到了晚上，狐狸野狼的悲鸣不绝于耳，四处都是缥缈的鬼火，实在不是凡人受得了的所在。
也曾有一次，飘飘渺渺地看到一个女子身影好似九娘，谁知道走近了，那女子淡淡一笑，挥了长袖，便没了踪影。
临别那双罗袜，拿出来见了天日，便化作了飞灰，不见踪影。
九娘其人，竟像是从未来过一样，唯有书生，顾念到死，也遗憾终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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