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聊斋志异》被豆油打分,常用标签肯定是道士、狐狸、女鬼和总是走桃花运的书生。
聊斋里出演主角、配角或路人甲的大约有29个道士,崂山道士一出场,就抢去了所有风头。会画皮的女鬼和能穿墙的道士是人们对《聊斋》记忆最深的两个形象了。
顺便说一下,有3篇故事的主角向道士请求传授法术,包括《崂山道士》、《单道士》和《济南道人》,结果都比较惨。
崂山道教盛行,道士众多,究竟哪个被蒲松龄写进小说里呢?
假设蒲松龄的崂山道士有个原型,那么我们从蒲松龄崂山行的行程中可以找到些蛛丝马迹。
1672年,即康熙十一年四月,蒲松龄随高珩、唐梦赉、张绂以及另外无法考证的四个人一起游览崂山。
高珩,崇祯进士,顺治吏部侍郎。我在《王六郎断背河传说》里提到过他和他的祖母,这个人好道,估计崂山之行是他发起的。他是蒲松龄的忘年交,还是拐弯抹角的亲戚,给《聊斋志异》写了序。
唐梦赉,《王六郎断背河》中我简单介绍过,当时推测两个人的关系比较一般,细究结论有些贸然。他对蒲松龄的文学才华比较欣赏,也给《聊斋志异》作序,评价中肯准确。只是在唐看来,蒲松龄的经史学问要比李尧臣差了许多。从蒲松龄科举之路的坎坷艰辛来看,唐梦赉的看法似乎是准确的。
抛开这一层,两个人的交往还算密切。
张绂,蒲松龄好友张笃庆的父亲,和蒲松龄一样,他在颜神镇当过塾师。
张笃庆肯定没有同行,因为其妻病中,次年离世,应该是病不轻。
唐梦赉喜欢写旅行攻略,《志壑堂文集·杂记》记载:“壬子夏,游崂山,见海市。时同行者八人。初宿修真观,历上清、下清庵,登八仙墩,水尽山穷,连天一碧。再宿青石涧,观日出。”
这段文字中可以看出蒲松龄一共在崂山去过三个道观。
蒲松龄另外一篇《成仙》里也多少记录了去上清宫的行程。“而怪险不复可骑,遂以马付仆归,迤逦自往。......星饭露宿,逴行殊远。三日始至,......时十月中,山花满路,不类初冬。”
上清宫的道士“置酒谚语,见异彩之禽,驯人不惊,声如笙簧,时来鸣于座上。......地下有蒲团二,曳与井坐。至二更后,万虑俱寂”,也就是说稍微喝两杯叙旧之后即刻开始灵修。
我们再来看崂山道士的做派:二人与师共酌。......俄顷,月明辉室,光鉴毫芒。......一客曰:“良宵胜乐,不可不同。”乃于案上取壶酒,分赉诸徒,且嘱尽醉。......各觅盎盂,竞饮先釂,惟恐樽尽,......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何不呼嫦娥来?”......一美人自光中出,......至地,......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烈如箫管。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宵最乐,然不胜酒力矣。”......渐暗,门人然烛来......
明清时崂山交通不便。因而蒲松龄等崂山之旅始自修真观,为必然之择。民国前,去上清、下清,只有二路为捷,即东走窑货堤,西走梯子石。
西线,上世纪60年代才拓为公路,今为去往太清景区主要通道,此前为经行悬崖羊肠之路,稍不慎即失足海中,险绝难行,樵夫出入之径,游者不取。
东走窑货堤即蒲松龄游崂选路,即从王哥庄南去,经太平宫,走翻燕岭、窑货堤,过青山、黄山,去往上清、下清二宫。虽然依旧不便,却没有西线的惊险。
宫中所需物资全靠人力运输,上清宫的道士能“置酒”已然高规格招待,何况登临之意不在酒。
下清上清相距不远,要先经上清而下清,上清尚且如此清淡,下清宫的伙食条件估计只比上清宫还要等而下之,故称下清,等后来条件好了,就改名太清宫了。
我们来看看下清宫的宫规旃斋一条:“道众无分上下,及挂旃道友,与行行雇工,早午晚三时一概赴斋堂,列次默坐用斋。不许喧哗,不许私立锅灶自作饮食,致淆清规。”
宫规第三条:“烟酒腥荤不许入庙,违者罚。”
如此,爱热闹的崂山道士肯定受不了。
蒲松龄等宿驻的修真庵,位于崂山东北今王哥庄镇,为明天启二年(1622)道人李真立创建。明乙卯年(1639)工部右侍郎高弘图游崂时亦曾借宿其中,其《劳山九游记》言“村有中贵人”(内廷官)李姓者“作道院于其中央”,即指此庵。村中人家不多,“四五家烟景也”
修真庵比较符合太监的脾胃,明亡后太监边永清等出家其间,规模扩大,蒲松龄游崂前一年,修真庵重修,康熙十年(1671)《重修修真庵碑记》有记:“重行修葺玉帝殿、三清殿,以及东庑之文昌、迤西之王母殿并山门,黝之,垩之,丹之,青之,神像俨然,如见其形,如闻其声。”可见修真庵规模大且富,蒲等八人借宿其中,食宿应为充裕。
边永清不是一般的太监,而是御马监任职太监。
御马监在十二个太监机构里权势仅次于司礼监,对应外庭兵部。所以,《明实录》里有记载“御马太监边永清分守蓟镇西协”。御马监的CEO是掌印太监,其次是监督太监、提督太监,以下称为监员,就不是太监级别了。在崇祯十一年,能被派出蓟镇拱卫京师的,级别低不了。
从蒲松龄描述的文字来看,你个道士,还弄了一个绝色歌女来演唱,显然是个歪门邪道。
边永清逃离北京时,除了宫中文物,还带了养艳姬、蔺婉玉两个宫女,等蒲松龄到崂山之际,宫女年龄不是大妈就是奶奶,所以,这个歌女必然是刚刚聘请的。
比较两段文字,上清宫家具就蒲团,置酒就置酒,花生米都没有,没多喝,还要谚语;修真庵则像开了一个大趴体,有桌案和茶几,而不是蒲团。七八徒加道士和二客一屋子十余人,尽醉。喝嗨了,歌女还跃登几上来了一段艳舞。这哪里像歌女,像KTV三陪更多些。
边永清死于康熙十年,所以,蒲松龄在修真庵见到的道长估计是和边一起逃离北京的太监杨绍慎。
我们来说说与道士演对手戏的王七。
开头: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少慕道,闻劳山多仙人,负笈往游。
首先,王生是淄川邑人,老乡。称其王生,不是秀才,而是童生。故家子,隐指从前是大户,故去了,现在有些衰落了。这个下面要详细展开说。少慕道,估计在学校没读啥正经书,看了不少修仙文,听说崂山有很多仙人,就背着包去了。
这位啊,脑子有病还不轻。
想要知道王七是谁,得先定义一下故家和故家子。
在《王六郎断背河传说之三》里,我把淄川四个王氏家族梳理了一遍。这其中,蒲松龄好基友王鹿瞻的王家,因为遭受过兵灾和谢迁之乱,最为接近故家。
蒲松龄的年代也流行自组乐队诗社,蒲松龄和李尧臣、张笃庆、王牲(号鹿瞻)组了“郢中诗社”,四个人年龄相仿,在1657-1758年前后中了秀才,水平接近。王鹿瞻稍逊风骚,鼓手;李尧臣比较务实,贝斯;主唱和主音吉他自然是蒲列侬;张卡尼特不服,节奏吉他。
不过,这支乐队几乎成名,却始终没能红起来,四个人都没考上举人。
其中,李尧臣父亲担任过知县,家境最好。
张笃庆的曾祖官至大明首辅,终究改朝换代且时间久远了,张笃庆的父亲张绂开始在外打工,到颜神镇担任塾师;
王鹿瞻的曾祖在大明隆庆年间中过进士,也是陈年往事了。
张笃庆、王鹿瞻和蒲松龄三个人人生轨迹相似,都担任过塾师和幕僚,考虑到蒲家只是商人之家,所以,张笃庆和王鹿瞻可以算是故家子,蒲松龄虽然也穷,却属于阶层上升人士。
据王鹿瞻家族谱,其父兄弟四个,伯父王澜,字文海,配蒲氏,失传。叔父王泮,字昆池,配殷氏、毕氏,生子一:集。叔父王渥,字仲素,配韩氏、侧室吕氏,生子三:棻、荃、蕙。,父亲王灏,字深源,号印素。邑庠生。配毕氏,侧王氏,生子三:甡、朋、兢。甡即王鹿瞻。王灏晚景凄惨,被子媳逐出家门,客死旅邸,蒲松龄有《挽王印老》一文悼之,穷应该是其晚景凄凉的决定因素。
这部家谱由王鹿瞻族弟和族侄共同创修于康熙十一年(1672年),重修于咸丰八年(1858年),从年代看,王鹿瞻大伯健在的可能性极大,失传也许是指没有后代。家谱中记载“吾兄麓瞻公曾加意编辑”,他总不会把自己的大伯都忘记了吧。
如此说来,王蕙则最有可能排名第七,成为《崂山道士》王七的嫌疑人。
确定了故家子,我们再来看看故家子是怎样生活的。
《聊斋志异》提到故家子的地方大概如下:
《青凤》:太原耿氏,故大家,第宅弘阔。
《僧术》:黄生,故家子。才情颇赡,夙志高骞。
《王成》:王成,平原故家子,性最懒。
《嘉平公子》:有故家子,既贫,榜于门曰:“卖古淫器。”讹磘为淫云,“有要宜淫、定淫者,大小皆有,入内看物论价。”
《丐仙》:高玉成,故家子,居金城之广里。善针灸,不择贫富辄医之。
有些故家子不是那么穷,有些则穷得叮当响。
以王七的远足以及后来在崂山的表现,属于不那么穷爱胡思乱想的无为故家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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