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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茧(上)

破茧(上)

作者: 布衣暖暖 | 来源:发表于2023-10-14 22:53 被阅读0次

三十二年后,在儿子乐乐三周岁生日这一天中午,看着房间内其乐融融、共享天伦的温馨场面,施然突然想起了自己三岁生日时的那个午后,他第一次从爸爸嘴里听到了“离婚”这个词。

那也是个秋天,天空湛蓝,阳光明媚。酒店房间里,迎面的墙壁中央挂着两条彩色拉旗,分别用五颜六色的卡通文字写着“施然宝贝”“ 三周岁生日快乐”,拉旗两边悬挂着两串彩色气球。

带着生日帽的小施然坐在爷爷奶奶的中间,捧着一块蛋糕吃得高兴,丝毫没有察觉大人们脸上那掩饰不住的愁容。

妈妈一直没有出现。刚到酒店时,施然问过妈妈怎么还不到,奶奶摸着他的头说妈妈值班不一定能到。

施然”哦“了一声也没在意。妈妈的工作需要经常值夜班,在他8个月时就给他断了奶。白天由奶奶全权照顾,晚上则两边轮流住,每个月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跟着奶奶睡。之后妈妈下乡离家一年,奶奶干脆将他和爸爸都留在了家里。除了前八个月,他三岁之前基本上都是由奶奶照料的,妈妈似乎并未过多地参与其中,他已习惯了妈妈的缺席。

他只是觉得妈妈最近好像总是值班,他都好多天晚上没回妈妈家睡觉了。

“嫂子,你现在忙完了没有?小然还等着你吃蛋糕呢。”姑姑对着手机笑着问道。

“哎呀,这有什么,我这当姑姑的还不该给他过个生日?哦哦,那你忙着,我会跟他说。”

“怎么,她到底还是不过来?”看姑姑挂了电话,奶奶皱眉问道。

“嗯嗯,说是抽不开身。”姑姑转头看向施然,“小然,你妈妈说祝你生日快乐,让你多吃几块生日蛋糕。”

“我真是服了,什么事能比自己儿子更重要?唉,这样的娘也是天下少找!”奶奶长叹一声,连连摇头。

“妹妹妹夫,难为你们有心特地给小然过这个生日,不过她根本就不接这个茬儿。我看她是真的不打好谱,上赶着不是买卖,实在不行干脆离婚算了。”爸爸举起杯子对姑姑姑父说:“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谢谢你俩!”

离婚?施然第一次听说这个词,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却感觉一定不是好事。因为爸爸的脸色很难看,像是生了病。爷爷奶奶也一直在叹气。

“哪能说离婚就离婚?孩子怎么办?”爷爷的语气里满是不赞成。

“爸,哥,别当着小然的面说这个。”姑姑轻声提醒。

“他还这么小,不能知道什么吧?”爸爸有些不肯定看了施然一眼,见他正埋头跟一块糖醋排骨较劲,便也放了心。

像他那个年纪的孩子,人们应该都以为他们还小,不会留意大人们在说什么,即便听到了也不会往心里记。殊不知大人们当时说的那些话丘石都听进了心里,并且随着一天天长大,理解得越来越透,记得也越来越清。

其实在自己过生日前施然就多次听爸爸跟爷爷、奶奶还有姑姑说了好多他听不懂的话,所有的话里都提到了妈妈,说她有了外心。

他很是不解,心还有长在外面的吗?

有一次姑姑回来时,他问了她这个问题。姑姑没有回答,叹了口气将他抱在了怀里,然后带他去吃了肯德基。

等回了奶奶家,姑姑就跟奶奶说:“以后别再当着小然的面说嫂子的事情了,他能听得懂的。”

奶奶愕然回头看了眼正坐在床上玩积木的施然,似是觉察到了奶奶的视线,他抬起头来说:“妈妈坏,小然不喜欢她!”

就在那年的春天,施然妈妈与单位里的一个男同事关系暧昧,被男人的妻子发现了端倪,并将这事告诉了自己的姐姐。而这位姐姐的婆婆与施然的奶奶关系特别好,拗不过儿媳的再三请求,居然带了自家儿媳及其妹妹找上门来,拜托施然家这边规劝一下施然妈妈。

奶奶之前对此毫不知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场面那叫一个尴尬,只能陪着笑脸说会仔细问问情况,若情况属实一定好好配合对方做工作。

奶奶第一时间将施然爸爸叫回家里,一问之下才知道两人已为此事闹了好几个月,他只是怕父母担心一直没敢告诉他们。尤其是奶奶有高血压,早年曾因脑血栓偏瘫过两次,最怕的就是生气上火,万一再出现什么状况可就麻烦大了。

施然的爸爸本性仁厚,人老实脾气又好,与施然的妈妈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同班同学,后者当年就是看中这一点,再加上他人又长得高大帅气,遂主动向他表白并最终嫁给了他。婚后公婆慈爱,丈夫关爱,生活甜蜜幸福,一年后施然出生,日子更如蜜里调油。

纵然生活再甜蜜,终究还是要回归平淡的。渐渐地,她开始感觉到日子过于平静,无法激起丝毫波澜,心中涌起了一丝疲惫,越来越觉得丈夫有些木讷无趣。正在此时她被单位委派下乡一年,同行的还有个男同事。

在乡下平时除了值班的,别人都是下班就回家,他俩只能住在单位宿舍,难免相互聊个天、帮个忙,日子久了,惺惺相惜,竟生出不应有的感情来,并且回城后继续牵扯不清,直至东窗事发,任凭施然爸爸多次苦苦相劝依然我行我素。

施然生日前爷爷和奶奶就去了施然姥姥家,说是小两口最近闹了点小矛盾,主要还是因为自家儿子脾气太轴,不会体恤人,希望二位亲家好好做做女儿的工作,争取早日让小夫妻俩和好如初。

没想到这一举动被施然妈妈理解成了去娘家告状,之前她还会在公婆面前稍作掩饰,现在干脆破罐子破摔,孩子也不管了,整天见不到人影,最后竟直接缺席了儿子的生日宴。

施然生日后爸爸妈妈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化,两人的感情降到了冰点。多次努力未果后,施然的爸爸决定放弃,准备提起离婚。爷爷奶奶也担心儿子因为继续被羞辱憋出病来,只能义无反顾地支持儿子的决定。

施然的爸爸找律师撰写了离婚诉状,跟父亲一同去了岳父家谈判离婚的事情。

施然爷爷先是向亲家赔礼道歉,说自己没教育好儿子,既然两个人实在过不下去,他也不能一味阻拦,只能顺了他们的意了。施然的外公外婆也是无话可说,在未过门儿媳的眼前,他们没脸为女儿的不耻行为辩解。

当施然的爸爸拿出诉状提出离婚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一幕出现了。在全家人的注视下,施然妈妈突然跪在丈夫的面前,泪流满面,痛悔不已,连声忏悔说自己对不起将她视为亲生女儿的公婆,对不起一直关爱呵护她的丈夫,对不起全心疼爱侄子的小姑子,更对不起需要母爱关怀的儿子。自己错得离谱,罪孽深重,只求丈夫和全家人能够宽容大量,给自己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

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儿媳妇,再想想家里的小孙子,爷爷当场就拍了板:”就算为了孩子,这婚先不离了。一个巴掌拍不响,闹到今天这个地步,你俩都有错,以后能好好过日子就行。“

回到家里,爷爷跟一直都在等消息的奶奶和姑姑说了大致情况。两人一听都被惊得目瞪口呆,当着全家人包括未过门的弟妹的面给公爹和丈夫下跪认错,试问这世上有几人能够做到,又得需要多大的勇气?也或许这恰恰表现了那人痛改前非的诚意和决心?

“知道你肯定心里憋屈,不过为了小然,就让之前的一切都过去吧。”爷爷在爸爸的肩膀拍了拍,“有些事时间久了慢慢地就淡忘了。”

奶奶也心疼儿子,但更心疼孙子。歌里不是唱道: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虽然这个妈妈当得有点不太称职,但总好过没有,更别提再找个后妈了。

一场离婚风波就这样悄然平息,家中的气氛仿佛再次回到了妈妈下乡之前的状态。似乎在一夜之间,每个人的记忆都消失了。

施然对此一无所知。他只是突然发现妈妈不再像以前老是值班,几乎天天晚上都来奶奶家接他回自己家,还会跟爸爸一块带他去电影院看动画片,去肯德基吃他喜欢的鸡米花和薯条,这都让他非常高兴。

一天早上刚回到奶奶家,施然就跟奶奶说他晚上被尿憋醒时,听到妈妈在悄悄地哭。奶奶哄他说是妈妈做了噩梦,但心里却生出一些猜测。

晚上妈妈来接施然,忍不住背着儿子在婆婆面前掉了眼泪,哭诉丈夫对自己甚是冷漠。

奶奶自是明白其中的缘由的,况且她心里其实也很替自己的儿子感到不值。“主要是被伤得太厉害,冷了心,不是一下子就能焐热的,是需要时间的。我养的儿子我了解,他是个软心肠的,不会一直冷下去的,你得有耐心,我也会跟他好好说说的。”她语重心长地对儿媳说道。

随着时间的流转,爸爸和妈妈的关系慢慢缓和,感情也逐渐回暖升温,施然上小学一年级时,家里已恢复了往日的和谐氛围与欢声笑语。

只是施然心里总感觉有些失落,四年的幼儿园,六年的小学,自己的妈妈从来就没有来接送过自己,也从未参加过任何一次亲子活动或者家长会。他也曾不止一次地央求过妈妈,她总说自己上班没时间。可别的小朋友的妈妈怎么就能有时间?那个阿姨明明也是跟妈妈同一科室的同事啊。

施然一直很羡慕小自己三岁的表弟,从小到大,似乎无论他去哪里、做什么,都有姑姑的陪伴。其实姑姑也很忙的,她是高中老师,要上早晚自习,周末和假期也要去学校为学生补课。但是她总是一下课就忙着去接弟弟,除了姑姑仅有几次去外地学习和考试,弟弟几乎就没在他奶奶家留过宿,即使时间再晚姑姑也会去接他回自己家。他曾不止一次地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弟弟在姑姑面前撒娇耍赖,每到这时,奶奶总是默默地叹息一声,然后会主动满足他的一个愿望。姑姑则会带着他和弟弟去吃肯德基。

又是六年过去了。

施然的妈妈升了副主任医师,进入市组织部门的人才库,并当选为市人大常委会委员,参与的社会活动越来越多,交际圈子也不断拓展,隔三差五就有饭局茶会邀约。外面的世界太过精彩,家里的生活就开始显得寡淡,还有身边的人,似乎比以前更加木讷无趣。

恰逢那时,施然上了初中。学校离奶奶新搬的家很近,施然就住到了奶奶家。爸爸也跟着住了过来,说是跟妈妈两人商量好了,为了辅导他的学习,初中三年就在奶奶家陪他。

姑姑对此似乎并不赞同,施然无意中曾听到她跟奶奶说:"我哥跟我嫂子总这样分开可不好,时间长了会影响感情的。小然初中毕业还得三年,他俩的感情本就出过问题,你跟我哥好好说说。"

施然也不知道奶奶跟爸爸说过没有,反正爸爸留在了奶奶家,只在周末回自己家。后来渐渐地周末白天也在奶奶家,吃过晚饭才回自己家。据说是妈妈有应酬,中午晚上车轮转。

再后来,逢年过节,甚至爷爷奶奶生日,妈妈也常因为会务应酬、朋友聚会缺席家宴,只在饭前回家看看,打声招呼就离开,或者干脆打个电话告知一声。

而施然与妈妈相见的机会更是逐渐稀少,有时甚至两个多月都见不上一面。只是此时的他已经完全习惯了妈妈的缺席,甚至很多时候,在他心里,妈妈似乎就是一个熟悉的过客。

中考之后,施然考进了姑姑的学校。收到通知书的那天中午在饭桌上,姑姑说此后他高中三年都由她全盘接管,催着爸爸赶紧回归正常的家庭生活。

“我们学校体育组的于老师未婚妻三年前研究生毕业去了青岛,他因为编制问题一直没调过去,上个月女方提出分手,紧跟着就跟同办公室的同事举行了婚礼,据说都怀孕两三个月了,这两口子就是不能长时间不在一起,会离心的。”姑姑说得语重心长,奶奶也跟着连声附和。

其实在这之前,经常在外应酬的姑父就从不同人的口中听到关于施然妈妈的流言蜚语,那些人不知道姑父正是他们口中的主人公的小姑女婿,说的时候口无遮拦,添油加醋,粗俗猥琐令人难以忍受,有好几次姑父都因恼怒提前离席。

姑姑听说后气恼不已,又不好直言相告,只能时不时地从侧面提醒自家哥哥。做哥哥的却有点启而不发,似乎几年来的安逸和平静已让他忘记了曾经的不堪。此时趁着侄子考入高中,她再次提起这个问题。

施然一下子就想起三年前姑姑跟奶奶说的那番话,他敏感地觉察到姑姑似乎是话里有话,便对爸爸说:“我上了高中你也辅导不上了,回去也好跟我妈做个伴儿。”

“你妈现在是大忙人,我之前周末回去白天都见不到她,常到半夜才回家,有次喝多了楼都上不了,就在楼梯那儿坐着,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弄回家。”爸爸蹙着眉头,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奈。

“那你更该回去了,万一哪天我妈再喝多了,家里没人可不行。”施然跟着强调。

“哥,听说俺嫂子在酒桌上挺能喝的,你也适当劝劝她,这样下去身体受不了。”沉吟片刻,姑姑开口说道。

“我说了,可她听不进去啊,还说都是朋友,如果不去就拂了人家的面子。”爸爸微微耸肩,轻声道。想起那晚两人的争吵,他的嘴角泛起一抹涩然。

“小然,以后放假休息你就回去住,我就不信一个多月才能跟儿子见一面,当妈的还能撇下孩子自己出去玩。”奶奶似是想到了办法,很有些笃定地跟施然说。

奶奶还是低估了外面的世界的诱惑力。

几天后,姑姑说要带施然和表弟去云南旅游。奶奶家里没有旅行箱,施然想起自己家里有,吃过晚饭跟奶奶说了声便回家去拿。奶奶说她第二天要跟爷爷去乡下探望一个生病的老朋友,让他在爸妈那里待上两天,正好他也有些日子没回去了。

到家后发现妈妈不在,爸爸说她上夜班去了。

“这样吧,明天我休息,你妈也下夜班。我早上去水产市场买些新鲜的海货,中午给你们娘俩做海鲜大餐。”爸爸从储物间找了箱子拖出来,边走边说。

“好啊好啊。”施然不禁欢呼,他也好长时间没有吃到爸爸做的海鲜了。

妈妈特别喜欢吃海鲜,爸爸为此特意拜了一个精通海鲜烹饪的朋友为师,几年下来也做得有模有样。后来发现儿子也跟妈妈同样喜欢,更是有了提升厨艺的动力,现在也能称得上炉火纯青了。

施然早上醒来时,爸爸已经从市场上回来了,正在厨房里收拾一条多宝鱼,一旁的几个盆子里分别盛放着洗得干净的海螺、蛤蜊、虾虎等,都是他和妈妈最最喜欢的。

“你妈也该回来了,你赶紧去洗洗准备吃饭。”看到站在门口的他,爸爸一边继续着手里的工作一边扬声道。

施然转身欲去洗漱,与刚进门的妈妈碰了个正着。“妈——”他喊了声便上前给妈妈拿拖鞋。

“哎呀,小然回来了。”妈妈一副很高兴的样子,笑着问:“听说你姑要带你和弟弟去云南玩,啥时出发?”

“后天早上,对了妈,爸爸买了鱼,还有海螺、虾虎啥的,中午给咱做大餐。”施然兴奋地说。

“是吗?那你中午多吃一点。”妈妈笑着说,换了鞋就准备去卧室,“昨晚一直病号不断,又累又困,先去睡了。”

爸爸闻声挓挲着手出了厨房,冲着妈妈说:“饭做好了,吃完再睡吧。”

“我不饿,你俩吃吧。”话音未落,妈妈已然进了卧室。

“你妈太累了,让她先睡,等中午起来再吃。”爸爸用手肘推了推施然,“快去洗脸刷牙,我去端饭。”

中午时分,厨房里弥漫着海洋鲜美的香气,让人垂涎欲滴。

“小然,去喊你妈起来吃饭。”爸爸端着做好的清蒸多宝鱼来到餐桌旁。

施然应了一声来到主卧门口,刚要敲门,门从里面打开,妈妈走了出来。

“哎呀,刚才接到王园长的电话,中午有个聚会,我中午不能在家吃了。”妈妈满怀歉意地说,施然这才发现她妆容精致,衣着讲究,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你跟她们说孩子回来了,要在家陪着吃饭行不行?”爸爸以央求的口吻试探道。

“那怎么行?人家的车都在门口等着了。”妈妈竖眉道,继而又言笑晏晏转向施然,“妈妈中午实在没办法,等晚上回来陪你吃饭。”

“叮铃铃——”手机又响了起来,妈妈迅速接通,“哦哦,我马上就下去。” 说罢就着急忙慌地换了鞋,说了声“我先走了”,就拎着包一阵风似的开了门,迅速消失在门外。

门“咔嗒”一声关上,父子俩面面相觑,一时间无言以对。

那天中午,施然第一次觉得那曾经鲜美无比的海鲜似乎没了味道。看着爸爸脸上那掩饰不住的失望和落寞,他努力像往常那样吃得狼吞虎咽,眯着眼,腮帮子鼓起,竖起拇指连声称赞“好吃好吃!”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

到了晚饭时间妈妈并没回来,而是打了个电话给施然,说她们下午去了乡下的农庄,主人坚决留他们吃饭,她也不好一个人单独离开,只能跟大家一起吃过饭再回城。

爸爸说那农庄是市里一个企业家开设的高档私人会所,据说是会员制,一般人进不去。那人跟妈妈一样也是常委委员,常邀请一些朋友去聚餐,妈妈算是其中的常客。

眼看着九点多了,施然给妈妈打电话问她何时回家。电话里妈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醉意,说车已快到小区,马上就到了。

施然跟爸爸说自己下去溜达一圈就出了家门,下楼后径直走到小区的门口,坐在大门一侧的长椅上刷手机。

大约过了一顿饭的功夫,一辆宝马SUV缓缓停在门外,从车上下来三男两女,五个人除了其中一男人,看上去似乎都喝了不少。

“哎呀,还要麻烦你们送我回来,谢谢啦!”妈妈微微俯身,笑容可掬地向那几人连声致谢,语气熟稔而亲昵,还有些似乎与年龄不甚相符的甜腻。

施然还是第一次听到妈妈如此讲话,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不适。而且他听到妈妈说的是普通话,知道她绝对是喝多了,她只要喝多了就会大飚普通话。

“麻烦什么?能送两位美女回家是我们的荣幸。”其中一个男人笑眯眯地说,另外两个也嘿嘿嘿地跟着附和:“对对对。”

施然在他们的笑声中察觉到了一种油腻猥琐的气息,心中不禁生出了几分不喜。

"嘻嘻,李检就是会说话。"站在妈妈身边的女子掩嘴嗔笑道,声线带了一抹娇嗔。

施然只觉得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忍不住站起来走到妈妈面前喊道:“妈。”

“姐,这是你家大公子,长得好帅!”女子笑嚷着看向施然。

“嗯嗯,是我儿子,”妈妈连连点头,拉着施然一一介绍道:“小然,这是王阿姨,实验幼儿园的园长,这是李叔叔,吴叔叔,赵叔叔。”

施然依次向几人问好,态度淡然又不失礼貌。几人看他并不热情,讪讪地说了几句就开车离开了。

“你咋对人那么不冷不热的,显得多没礼貌啊。”目送着车子离开,妈妈转身对施然说。

“我爸一大清早就去市场,忙活了一上午,结果你却被他们喊出去一天。就这样还想让我对他们怎么热情?已经够给他们面子了。”施然不满地回了一句,见妈妈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忙上前搀扶,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前行。

母子俩进了电梯,狭小的空间里立时充满了浓烈的酒气。看着妈妈那酡红的脸和她那副难受的样子,他的心里生出几分不忍,叹了口气说:“妈,以后能不能别喝这么多酒了,会伤身体的。”

“我没喝多。”妈妈微微皱了皱眉,语气中透露出些许不服气,但她话音刚落,便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呃,我以后尽量不喝。”她略带尴尬地轻声道。

“家里就你跟我爸两个人,你出去了他一个人在家多孤单?有些场合实在推不了,你可以让我爸陪你一块去啊。”施然继续说。

“嗯嗯。”妈妈漫不经心地随口应着,一阵醉意袭来,便闭上双眼依靠在电梯厢壁上。

那天晚上施然第一次体验到失眠的痛苦,眼前不断闪成过爸爸隐忍落寞的神情,以及妈妈与几个男女之间令他不适的异常的互动,一种莫名的恐慌和焦躁无助的感觉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平静。黑暗之中,他双眼紧闭躺在床上,那放在身旁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仿佛要守护着一件珍贵的宝物。

施然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去,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爸妈也早上班去了。弟弟打电话邀他一起去买运动鞋,施然吃了个面包就出了门。

那天以后,施然好长时间没再见到妈妈,即便十几天后的傍晚,姑姑带着他跟弟弟从云南旅游回来,姑父去机场接他们并特意安排了接风宴,妈妈也没有出现,因为她有个推不了的饭局。

举着盈满可乐的杯子与爷爷、奶奶、姑姑、姑父还有表弟碰杯畅饮,施然的脸上洋溢着欢愉的笑容,内心深处却是一片荒凉。

开学了,紧张而繁重的高中生活让施然无暇顾及其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学业的忙碌之中。三年期间,他从未回过自己家,一直住在奶奶家。爸爸开始每隔一两天就会过来看他,做他喜欢吃的饭菜。后来不知从何时起,爸爸来奶奶家的频率逐渐减少,而且人变得有些沉静,不似以前那样开朗,脸上笑容也淡了许多。只是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即将高考的施然身上,也就没人将这种变化放在心上。

至于妈妈,除了过节或是爷爷奶奶生日时回家吃顿饭(前提是与其饭局不冲突),正常情况下基本上每个月来奶奶家一次,吃一顿饭,再待上一小时左右,就算完成了任务,然后独自离开。

自打两年前家里买了车,妈妈都是开车出入。爸爸不会开车,先是骑自行车,后来是电动车。除了出远门或者某些特殊情况,爸妈都是单独行动。施然曾暗暗生过爸爸的气,一个大男人咋就连车也学不会呢?

三年的时间转瞬即逝,高考报志愿时,省内有很多合适的大学,施然却鬼使神差报了东北一所位于哈尔滨的大学。在内心深处,他感到窒息,只想逃离眼前纷乱的的一切,寻觅一处清净之地。此时的他并未意识到这个决定将在不久后让他追悔不已。

寒假回家那天下午,当施然走出航站楼大厅时,迎接他的是妈妈和那个王园长。他问爸爸在哪,妈妈说爸爸没来,她和王园长中午一起吃饭,听说他是下午的飞机,便直接从酒店过来接他。

施然心下反感,勉强冲那王园长点头笑了笑,便拉了行李箱向停车场走去。

“哎呀这孩子,也不知道喊人,真是没礼貌。”妈妈满怀歉意对王园长说。

“这有什么,孩子可能是路上累了。”王园长倒是一点也在意,施然觉得这人的脸皮可真厚。

还是那辆熟悉的宝马SUV,司机也还是那个被称作李检的男人。看到他们走近,那人从车上下来笑嘻嘻地去拿施然手里的行李。施然心里的不悦愈发强烈,不露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手,自己提起箱子放进后备箱,打开后车门兀自坐了进去。

路上王园长一直跟妈妈和那个李检议论着他们那个圈子内的种种琐事,每每说到兴奋之处便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而施然始终紧闭双目,静默无语。

后来话题不知怎地就转到了爸爸身上:“姐,你家姐夫可真难请,请了几次都不肯出来。”

“嗨,人家施工是斯文人,哪能跟我们这些俗人同流合污?”

“他那人就是古板,还死犟,你们别跟他一般见识,要是他真来了你们可能就会感到无趣了。“

施然心里的火腾地就起来了,愤怒犹如翻滚的岩浆般汹涌澎湃,凭什么,他们有什么资格对爸爸指手画脚?他真想大喊一声让他们闭嘴,但是良好的教养终还是让他忍了下来。

到家了,施然下车拿出箱子拖了就走。妈妈在身后气急败坏地指责他:“叔叔、阿姨辛辛苦苦来接你,你都不知道说声谢谢?”

施然的脚步未停,甩下一句“我又没请他们来接我!”就径自走进了单元门。关门的那一刹那,妈妈的话飘进他的耳朵:“我晚上有事就不进去了,已经告诉你奶奶了。”

施然进屋第一眼看到爸爸时,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他一脸倦容,头发有些凌乱,胡子也没刮,看上去有些邋遢,身上的衣服也皱巴巴的,一向注重仪表仪容的爸爸怎会如此地不修边幅?

“爸爸,你怎么······”施然欲言又止。

“你看你看,连小然都看不下眼了吧?”奶奶对着爸爸数落道,“你也太不讲究了,理个发刮个胡子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啊,还有你这衣服,就不能让小然妈给你熨一下再穿?她自己倒是打扮得光鲜亮丽,也不知道给你收拾一下。”奶奶最后语调中透露出明显的不悦。

“我平时又不大出门,费那些功夫干什么?”爸爸不急不慢地说。

““你不是还要上班吗?怎么就不出门了?”施然脱口问道。

“不去了,”爸爸答得简单,“我把证放在院里,每年税后11万。”

“为什么不上班了?”

“不想上就不去了呗。”爸爸随口答道。

施然还想再问,正巧姑姑端着洗好的水果从厨房里出来,又看爸爸一副不想再说的样子,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一晚上爸爸的话不多,只简单地问了问他在学校生活学习是否适应就再没了下文。任凭大家说得再热烈,他也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仿佛这一切与他都没什么关系。饭后坐了不到半小时,他便说有些头痛要回家,离开时都没问一声施然是否一起回去。

“我爸咋了?出啥事了?为什么不上班了?精神头不好,也不愿意说话。”送爸爸出门后,施然急切地问。

“唉,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整天班不上,门不出,也不常回来,回来就闷在屋里在电脑上看小说,脾气还越来越大,动不动就发火。”奶奶愁容满面地叹息道,“你姑姑说他有些抑郁,让他去医院看看他就是不去。”

“小然,你放假这段时间多回家陪陪你爸,别让他总窝在家里不出门。前些日子我有事去家里找他,他进书房找东西时我跟了进去,发现里面放了张小床,桌上有开了封的火腿肠还有面包啥的。他整天趴在电脑前在网上看武侠小说,也没什么时间概念,饿了就吃火腿面包,困了就在小床上睡,早上五六点睡觉是常事。满屋子都是烟味,熏得我头晕恶心,可想而知他一天要抽多少烟!”姑姑一脸的嫌弃,但话语中却流露出浓浓的关心。

“那我妈呢?就不管他?”

“你妈中午在单位餐厅吃,晚上经常有饭局很晚才回家,不过即便她在家你爸也是吃完饭就钻进书房不出来。 ”

施然第二天就回了家,但是爸爸似乎并不很欢迎他,除了做饭、吃饭,其余的时间都独自待在书房里,不管跟他聊什么他都没什么兴趣。

最后,施然只在家里住了三天就回了奶奶家。在那三天里,妈妈只在家里吃过一次晚饭,跟爸爸之间的互动很少,但她会买回很多吃的,肉、菜和各种面食,冰箱里塞得满满的,爸爸说家里的吃的几乎都是她买回来的。

正月初六,乡下的姨奶和舅爷家的叔伯和姑姑们照例来家里给爷爷奶奶拜年,大人孩子有十八九人,中午留下来吃饭。爸爸跟以往一样负责做菜,然后陪着大家一起喝酒。席间说起他不上班的事,大伯父说他不该待在家里,建议他回去上班,其他几个伯父和叔叔也纷纷附和劝说。

爸爸开始还勉强敷衍着,渐渐地脸色就沉了下来,最后吼了声“烦死了!”就穿上外套摔门离开,惊得众人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

表兄弟们的关系向来亲密,说起话来从来都无所顾忌。谁也不曾料到生性温和宽厚的爸爸竟会勃然大怒,瞬间翻脸。

“这个熊孩子!”奶奶被气得脸都白了,“你们别理他,他这半年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整个人变得不可理喻!”

“妈,你也别那么说我哥,"姑姑上前安抚着奶奶,“他现在就是抑郁状态,情绪上来了自己根本控制不了。”姑姑又跟表哥表弟们介绍了一下爸爸的情况,大家听了都挺担心,自然也不会怪罪爸爸的失礼。

“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们也不清楚,估计是因为工作上的事吧?”姑姑含糊其辞地回答。

施然却笃定姑姑知道原因,而且他还觉得妈妈这事与脱不了干系。

离家返校的前两天,施然去参加同学聚会,出门之前告诉奶奶自己中午晚上都在外面吃,估计得11点以左右才能回家。

晚上聚餐结束时还不到九点,几个同学提议去唱歌,施然感觉有点不舒服,跟大家解释了一下就打车回家。

刚一开门,施然就听到客厅里传来姑姑的声音,“妈,你不知道听了那些话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幸亏赵岚把我拉到另外个空房间去说的,要是当着一桌人的面说的话估计我会无地自容到去跳楼!坐在男人的大腿上被喂酒,还撇着普通话撒娇说‘姐姐我不能喝了’。她怎么好意思,我都替她臊得慌!她就是自己不要那张脸也得为我哥想想,为他儿子想想啊!我哥现在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不肯出门?说不定就是在外面听说了什么,或者看到了什么。小然他姑父出去吃饭,不是一次听别人说到嫂子了,都难听得要命。妈,你说她凭什么就这么欺负人啊!凭什么啊!”

姑姑最后说得悲愤,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接着又恨恨地说:“十几年前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当时你们就不该拦着,早让他们离了,今天也不会受这种窝囊。”

“这不都为了小然能有个完整的家吗?”奶奶无奈地叹息,“那孩子虽然表面上好像什么也不在乎,心里还是盼着一家人亲亲热热的,从他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尤其在看到你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时候。你哥和你嫂子在这孩子身上做得实在欠缺,你这当姑的可要多费点心思。”

“这点你不说我也知道,姑妈姑妈,是姑又是妈,我一直拿他跟小磊一样看待的。对了,妈,小然没说啥时回来?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

施然的心“砰砰砰”地跳起来,忙悄悄退出门外。因为客厅里开着电视,两人又在说话,也就没注意到刚才的开门声。他用力推门,门碰到墙上,发出较大的声音,然后扬声喊道“奶奶,我回来了。”

“小然回来了。”奶奶的声音里有一丝慌乱,跟姑姑一起来到门厅。

“正想打电话问你啥时回来呢。”姑姑笑着说,小心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正在脱鞋,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异样,也就暗松了口气,并微不可察地对着奶奶点了下头。

“他们去唱歌了,我怕我不回来奶奶睡不着觉,就没跟着去。”施然一边说一边将鞋放进鞋柜,起身后神态很自然,奶奶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施然再次失眠了。姑姑的话一直在他的耳边萦绕,使得小时候的一些记忆碎片自动拼凑起来,连同近年的所见所闻,逐一在他的脑海中缓缓展开。

他同情可怜爸爸的处境,却又恨他太过懦弱无能,无法妥善经营好一个家庭。他不敢去想象妈妈是如何地放浪失态,脑海中每浮现出一个画面内心对她的痛恨便会多一分。一个母亲怎么可以如此地不自重、不自爱?

尽管如此,他也不想让这个家散了。

于是,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在不久的将来,他该如何向某个姑娘介绍自己的家庭?他是否具备足够的勇气和能力去组建、经营好一个家庭呢?

他感到自己仿佛被困在一个茧中,什么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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