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F】
普兰,水粉颜料里一种近乎黑色的深蓝,英文名:Prussian Blue,中文名:普兰,它饱和度高,包容,极冷,并无处不在。
五岁的囡囡,细嫩的小脚在朱红雨靴冰凉的包裹下,踩在赭石般坚硬的土地上,像趟着一条泛着青莲般冰冷的河,她身边没有一只温热手,也没有一盏桔黄灯,只有普兰的夜色。
夜里的星星逃走了,她慢慢地移步,东西南北四面八方沉默的普兰,无穷无尽的普兰。
囡囡继续走,她心里晃着深红的影子,她跟着时隐时现的影子慢慢走慢慢找……
01
好像越来越冷了,好像有只大手推搡拉扯着囡囡,她坐起身来,大部分的被子拖在黑暗中的地板上,脚、腿和肩都露着,她冰凉的双手拽起棉被,双手抱着双臂,紧紧地抱着,一头钻进冰冷的被子里。
睡意全无,眼角堆满了紧绷着的泪痕,像一层厚厚的白霜糊着眼睛。眼眶里又是湿的,又是一个睡梦中依然流泪的夜晚。
五岁的囡囡依然站在那里,迟迟走不出那片普兰,她穿着正红色的斗篷,朱红的小雨靴,白白的皮肤,齐齐的刘海,一双墨色的眼睛盯着周遭的普兰,她没有表情地站在那里,脚下硌着熟褐的硬泥,想挪步,却不知道该走向哪里,在无人的荒野发着呆。
她不知道,要走多久,她不知道,要走多远,她小心翼翼地走,平静地走。
她不知道人生无论多么欢闹,总有寂静的时候,只不过她太早踏上独行的路,她才五岁。
02
五岁对于囡囡来说,那是最重要最慌张的一年,她的妈妈忽然就不见了,每日睁眼看到的第一张面孔永远是父亲那张冷漠、严肃、可怕的脸。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五岁的她被严格地要求,每天早晨在教室的黑板上默下无数的汉字。她被暴怒地呵斥,哪怕仅仅因为对于一个西红柿的拒绝。
她做错了什么?五岁的囡囡忽然一夜之间长大,被要求不得不快速地长大。没有花朵和毛绒玩具,一切温暖毛茸茸的触觉都令她心惊胆战。
陪伴她的只有一台海鸥120双反相机和一台拨号电话,另外还有一箱五颜六色的书籍。
她一次次把沉重的机身装进皮质相机封套,盖上皮盖子,再一次次取出来,拿掉像眼镜的镜头盖,抠开顶端的印着海鸥的罩子,方形取景框里的图像被一条条细线平均分割,里面映着跟现实完全相反的影像。
她一遍遍打开放胶卷的暗盒,一次次摇着轻薄的机械臂,一次次按下快门,一次次打开取景框,看着全部倒立的影像。
灰突突的取景框,灰突突的普兰。
她玩腻了相机,拿起沉重的话筒,拨下一串串随意的数字,那是永远无法拨通的电话号码,电话机是桔黄色,电话线也是桔黄色,有一次,她用波浪一样的电话线缠住了自己的脖子,桔黄色的电话线缠了一圈又一圈。
相机和电话机从来不是一个五岁小女孩喜爱的玩具,她发现了亲密的玩伴—文字以及文字里的一切。
原始部落里,一个12岁的女孩因为挨饿受冻将要失去生命,她的母亲给她的脖颈挂上项链,那是把动物牙齿凿穿洞串在一起的独一无二的首饰,送别护佑年幼女儿的离世。
那个像猿猴一样的原始人母亲揽着骨瘦嶙峋的孩子,为她戴上祈福的首饰,囡囡觉得无比悲伤也觉得无比幸福,是不是快死了就能重新获得母亲的怀抱?她们是猿人,是否可以学习如何获得原始的爱?
囡囡被书中死去的孩子惊吓到,却从此获得了一种超能力。
03
从那以后,她总是瘦弱娇气,总是频繁生病,每当她生病,关注她的眼睛、不再严厉的批评、急匆匆片刻的抚慰都会短暂停留在她身上。
囡囡喜欢生病的感觉,她总是没来由的生病,生病让她觉得温暖,让她觉得她活着,存在着,并因为生病获得了盼望已久的关注和怜爱。
囡囡生活在一个无声的荒漠世界。只有咔嚓咔嚓的快门声音,拍下单调孤寂的普兰;只有哗啦哗啦的拨号声音,拨给无法接通的普兰;只有那一行行文字,猿人的眼泪和怀抱,给了囡囡温暖的慰藉。
五岁的囡囡,依然走在每一块硌脚的熟褐土上,只是心中堆满了字,可以写出来的那种字。
普兰是所有色卡中最包容宽厚的颜色,每幅作品中每件物品的色彩调配都不能缺少普兰,它出现在画面的阴影里,出现在景物轮廓的勾勒里,出现在明暗对比的转折线里,出现在每一幅画面最稳定持久的基色里。
囡囡的生命基色就是无边无际的普兰,虽然她向往色彩缤纷,但是几乎所有的色彩缤纷都有普兰的痕迹。
正如生命是一次孤独的远行,有人早早走完孤独的那段路,有人在生命的终点才迈上孤独的台阶,有人在繁花簇拥中只是偶尔的落单。
总之,普兰至始至终充当生命的底色,人生图画完成的时候,不过,有人用了太多的柠檬黄,有人用了太多的朱红,有人用了太多的中绿,有人用了太多的赭石,总之,都需要普兰,普兰是恒久的生命底色,也是必备的人生基色。
只是,普兰用多了会黑会冷,所以,常常寻着一点朱红,正如囡囡站在荒野里脚上的那双雨靴的颜色,给冷夜点缀一点暖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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