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时候回家?”
“就这两天儿了爸,放心吧。”
“回来见见你妈。”
“我没妈,我妈早死了。”
“你......那你回来见见你奶他们总能吧。”
“你也没教过我怎么为人处世,现在教我有点晚了爸。”
“你想咋的,憋没等回家就作!”
“我什么时候作了爸,是你先提起来的啊。”
嘟嘟嘟,还没等她继续再说些什么,对面已经传来了忙音。她拿着电话看了看街上来往的行人,讽刺的笑了笑。
挂掉电话她低头整理了下已经装好的行李箱,搓着被冻微红的手来回吹气,春运已经开始,去往车站的人除了她还有那些已然放假新活青春的大学生和奔波许久外来务工终于能回家过年的人,她又看了看站在她前面背着大塑料袋像小山一样的人,皱了皱眉。
“雾草,我前面的那大哥身上一阵阵臭味儿”
“哈哈哈哈哈!你去提醒他一下让他洗个澡再来。”
“憋整那没用的,咋的我还能跟人家说话啊。”
她将暴露在冷空气中打字的双手缩进袖子里又偷偷瞄了一眼面前望不到人的这座小山,不露痕迹的向后退了几步,小腿不知道被什么撞了下,下意识跟人家道歉“对不起不好意思,没看见。”
换来一记白眼。
上海的冬天总是和家里的有些不同。家里的冬天总是干脆又利落,说冷便不留一丝情谊的结冰寒冷起来,全然不顾你是否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多少年头,无处不在的冷空气伴随着呼吸的起伏不间断的钻进你的鼻腔,来不及捂暖就滑进了身体只留下一腔的凉。上海冬天的冷意却是宛如细丝一般的侵入,阴天时江边带来的水汽让整座城市都变得阴冷潮湿,路边来不及变黄的叶子孤零零的躺在马路工人的垃圾车里,街边卖汤包的摊子蒸腾出的热气吸引了来自各方的路人,或是急着上班的青年,或是背着书包嘴里念叨着单词古诗词的高中生,或者是不惧清晨寒意依然健硕的老者,他们围着那摊热气的神情好像手里捧着的不是包子而是在那方凉意中唯一的温暖。
她想,比起家里的干脆利落她更喜欢上海的冬天。
至少总是比家里有人情味儿不是么?
“尊敬的各位旅客,由上海虹桥开往哈尔滨西的G1204次列车现已开始检票。”
拿出放在包里的车票,她拉着行李箱一点点跟着人群向检票口蹭去。春运期间出行的人总是要比任何时候都多了些。不远处一个背着大书包的学生努力将沉重的行李箱提起以免被人挤掉,身边背着背包的同伴不时开口叮嘱“慢点儿慢点儿,别摔着了。”“没事儿,咱东北人劲儿大!”
她从那几个大学生里抽回眼神,在一片黑压压的人群里找刚刚那个看不到人的小山。
“哪儿去了?”她呐呐自语道。
又是找了一圈,最后才在人群的后面找到那座小山,这次却是踏踏实实的看见了正脸。
黝黑泛黄的一张脸带着一双笑眼,连着那黝黑粗壮的眉毛都变成了眉眼弯弯的样子。鼻子低矮的耸着此刻正随着人群不停地来回耸动,正面看起来那个男人却是都不及自己高。这让她多少有些惊讶,“这也太矮了。东西咋那么多呢?”
“唉你检票不了,赶紧的。”
“哦哦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她赶忙掉过头来又一次跟人道歉,依然换来一记白眼,这次还有一句“没事儿闲的,要哪儿撒么啥呢。”
她看了眼对方一眼,没出声。
谁都不想惹麻烦不是么?
直到上了车她还在想刚刚那个黝黑又泛黄的男人,这一趟动车票价都很贵,看他那个样子应该是连车票都拿不出的人,冬天的时令里连件厚衣服都没有只那一套微薄的工装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真是的,操心人家呢,自己还一堆事儿没解决呢。”她又一次喃喃自语。
“唉妈呀,不好意思啊老妹儿,我这袋子太大了,不行我把它拿下来放那边儿过道儿上。”
“没事儿没事儿,都不容易,您放在那吧,我的行李箱小这点儿地方够用了。”
那个带着白围巾的女孩子笑眯眯握住正要向上拿塑料袋的胳膊,开口说道“没事儿的哥,咱都东北人,在外面儿都不容易。”
“那谢谢你了啊老妹儿”
她抬眼看了看正在自己面前说话正坐在自己对面聊天的两人,不禁在心里惊叹,“原来他坐我对面儿?!这也太巧了!”
她悄悄动了动腿,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对面那个男人,却不想正对上他投过来带着笑意的目光,“老妹儿,你是回家还是去出差啊?”
“回家过年。”她听见自己这样说道。
男人笑开了眉眼,连着鼻子都跟着耸动起来,他满是开心的看着那个坐在他旁边的女孩子指了指正一脸迷惑看着自己的人,“你是哈尔滨的,我是哈尔滨的,她也是。咱三个老乡啊哈哈哈哈哈哈!!!”
她看着此刻正笑着的男人内心有些不解,都是哈尔滨至于高兴成这个样子么?却见刚那个带着白色围巾的女孩子也高兴附和“那真是太好了,姐你在上海上学还是上班啊?”
听见问话心里生起些不满,她低着头不带任何感情的开口“上班”
却不想女孩子闻言更开心了些,“姐你真厉害!在上海能找到一份工作!”
抬眼看向那个此刻正一脸崇拜满眼星辰的女孩子淡定开口,“哦”
气氛就在这里冷了下来,周围依然是拿着行李箱过往的行人,身后的椅子被正换座位的某个大学生踹了一脚,对方小小的惊呼了一声便没再有过多的语言行动,关上车门正向车厢内走来的列车员站在过道中间用一口流利的东北话吼,“父老乡亲们,上车了咱就马上回家啊,路上咱都乐乐呵呵的,有啥事儿跟我们列车员说,咱都是东北人,一点儿毛病儿都没有!”
“好!”
“没毛病!列车员儿!”
“还是咱东北话听着得劲儿!”
“哈哈哈哈哈哈!这趟肯定有意思!”
四周的嘈杂和热闹让这小小空间里的安静显得格外突兀,男人伸出又黑泛黄的手笑着开口想要缓解此刻的尴尬,“那啥,认识一下呗,我是在上海工地干活的哈尔滨人。”
她看了看那双在她眼里说不上干净的手,对着他笑了笑,“你好,我是在上海工作的哈尔滨人。”然后从口袋掏出自己的耳机,慢慢的将耳机插进自己手机的耳机孔。
却是将那伸过来的手冷落了下来。
耳边音乐响起来的时候,那只伸过来的手终于缩了回去,她闭着眼睛想“这种人真没礼貌,这一路可咋过啊。”
迷迷糊糊中她听见耳边传来阵阵笑声,艰难从困意中抽离发现原来是对面两个人在聊天。
“那您这次回家是要去看她嘛?”
“嗯呐,回去看看我姥,她年纪大了,一直念叨让我回去呢”
“您姥姥一定很想你。”
“是啊,很想我”男人哽咽的说着,一旁的女孩子开始手忙脚乱,“哥,您别哭啊,对不起对不起。”
“嗨,你道啥歉啊,跟你又没关系。”男人笑着抹了抹眼角的泪瓮声瓮气的说着,“我就是一提起我姥心里不得劲儿。”
她睁眼看了看对面,偷偷的按掉了耳机里还在唱着的歌,不动声色的看着那个哭的好像丢了心爱玩具的男人,心下竟生出些心疼来。男人还在瓮声瓮气的跟女孩子解释“我小时候家里穷,我爸妈都出去打工去了,就我姥天天带着我把我养大的。”
“那不是挺好的嘛?被姥姥养大。”
“是啊,是挺好的,可我太不是个东西。高中没念完就辍学走了,连我姥姥最后一眼都没见着。”
“啊......”一时间女孩子不知道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不知如何是好,只剩下那个还在笑着抹泪的男人在一旁自言自语,“嗨,我也是矫情,一提她就哭。”
“你这不是矫情,是后悔吧。”她出声说道。
“可不是么,最后一面没见着,刚进屋儿人就咽气儿了。办后事的时候在她睡觉的枕头下面找到一堆江米条儿,家里人都以为是我姥儿贪嘴儿偷吃的,只有我知道那是给我留下的那些江米条儿。”
男人哭的流出了透明的鼻涕,“那江米条儿都变味儿了,我姥儿还留着呢。”
她默不作声的递过一张面巾纸,也不出声了。
“你说我一个爷们儿,能有多喜欢江米条儿啊,我姥就给我留着,到咽气了都给我留着呢。就因为我小时候爱吃。”他笑着擦掉那串挂在鼻稍上的鼻涕,抬眼看向她报以微笑,“不好意思啊,这大过年的让你见笑了。”
“没事儿”说完之后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这让她有些懊恼,平日里形成的冷漠疏离让她在这一刻想不到任何温暖人心的语句,她皱着眉递给男人一包干净的面巾纸。
“不用了老妹儿,我刚用手擦鼻涕了,埋汰。”男人推却。
“您拿着吧。”她开口说道,“我家里有位很疼我的奶奶。”
男人看着她,伸手接过那包面巾纸,低头笑了,“也是个热乎儿的人。”
她挑着眉听着他的喃喃自语,突然也跟着笑了,开口调侃“谁说不是呢。”
一时间两个不熟识的人就这样对着笑出声音来,坐在一旁看着他们俩的女孩子也跟着笑起来,整个车厢都充满了暖意,“啊,这才是春节啊。”她靠着座椅偷偷想到。
“要好好陪陪你奶奶,她肯定很想你。”临下车时那个背着小山的男人提醒她。
“一定。”
“别像我一样,晚了后悔了。”
“一定。”
她看着逐渐走远的那座小山,转身在哈尔滨满天飞雪的冬夜里向着心里的方向走去,身后被她踏出了一条长长的线,蜿蜒着向前延伸格外具有方向感。
那天晚上当她收拾好一切躺在熟悉的床上时不禁又想起了那个男人,“谁还不是个热乎儿的东北人呢。”翻个身她抱住了躺在身旁那个睡得正香瘦小可爱的老妇人,撒娇道,“奶奶你都不拍我睡觉了。”
“多大了还让奶奶拍。”老妇人嘴上嫌弃着手却轻悄悄的抚上了她的后背开始有一下一下的拍着,“我们孙女儿啊哪都好,就是乐意搁外面儿装的可厉害了,她可是奶奶的宝贝儿。”
“你的宝贝儿一切都好,奶奶我晚上要抱着你睡。”
埋在奶奶怀里她偷偷的流出一串滚烫的泪,烫的她看不清眼前奶奶毛衣上的扣子,然后下一秒,她听见那个瘦小的老妇人出声唱着“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小宝宝睡梦中,微微的露出笑容。”
“奶奶”
“嗯?”
“家里的冬天是暖的,比上海暖。”
“奶奶知道,傻孩子。”
那一刻,她发自内心的觉得无论她走到哪里,东北这一方土地永远都是她的归宿。东北赋予她的语言和亲情是刻在血液骨髓中的印记,身处何方心境如何变化不变的永远都是来自东北的那份质朴和暖意。
“这就够了。”她这样想着却是真的在心里面感谢着那一个背着小山的男人,也感谢着自己,感谢着来自东北的一切,永远的质朴是家乡赐予她最好的礼物,也是家乡在她再次踏上故土教会她的第一件事。
耳边还在唱着“回头看看少了冷漠,来吧阿婆等你还在那村落。”她透过奶奶的怀抱看窗外飘洒下来的雪花,心里满满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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