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王爷爷七十了,可依旧精气神十足。他总是在自家院子转悠,在一个木作台那呆立许久,然后晃晃悠悠地坐在自己制作的那把椅子上,嘬一口茶,摇头晃脑。
那椅子真的很漂亮,黄花梨上的纹路粗看如高山流水,细看,仿佛有一条条山川河流。这椅子据说是王爷爷亲手打造的,几十年来,经历战乱,却依旧保存完好,曾有富豪看重,出手阔绰,却被拒绝。
“爷爷,讲讲你年轻时,让我听听。”我拎着一袋酥饼,笑眯眯地走过来,随手扯了一条凳子坐下。打小我就跟王爷爷一家特别亲,年夜饭都一起吃,所以我走过来的时候,门口的那只黄狗只是懒洋洋地摇了摇尾巴。“嘿,得亏还有你。”王师傅两眼一亮,拿过我手中的袋子。“爷爷,听说你以前是村子里的木匠,厉害的很。”我又笑眯眯地夸了一句。“那是!想当年,你奶奶她嫁过来,家具都是我做的!也是你奶奶眼光好。”他咬了口酥饼,咂了咂嘴,喝了口清茶,接着说道:“那时候,做张床,抡板斧,锯木料,刨花,墨斗弹线,一斧头一斧头的劈。劈坏了,还得招人说道,得格外小心。做了一个月,还用刻刀刻鸳鸯,刻金鲤。”
王爷爷摇头晃脑,絮絮叨叨,我静静听。“那时候,真是个好时光,不管不顾,就围着那台子,从天亮到天亮,不会累,叮叮当当吱吱咯咯,家里的柜子,板凳,小窗,还有你家,你爹妈结婚,家具都是我拾掇的......”
那是一个夏天,我穿着短裤背心,坐在院子里,身后的桂花树散发清香,有蝉嘶鸣。
王爷爷终究老了,只能慢慢地踱步,拄着根拐杖。看到我靠近,也记不清了。直到我拿出酥饼,放到他手上,他才喊出我的乳名,抓住我的手,不放开,他的手上全是做活留下来的伤口,充满岁月痕迹。我心酸不已,他终究,只是个木匠,能雕刻住时光,却不能留下他自己。他领着我往家里走,我有点心慌,他的速度有点快了,我担心他摔倒,连忙扶住。进了门,一阵桂花香,我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心神有点恍惚,又是这样,却过了几年呢,不知了。奶奶走出来了,给老爷子擦了擦嘴,“他想让你做个物件,留在身边,当个念想。他总是忘,忘记我,忘记很多人,却忘不了那张破台子。”她的眼眶有些泛红,我转头看去,木作台上,工具满满当当,还有一截锯下来的木头。
叮叮当当吱吱咯咯,吱吱咯咯叮叮当当,我满头大汗,真是如梁思成先生说的那样,”夜宿廊下,看凉月没云底”了,只是我这状态,一点都不潇洒。王爷爷在身后静静坐着,手一抖一抖的,嘴角不时留下口水,他不肯走,非得等我做完,天色真的晚了,但我们拗不过他,最后他自己睡着了。我推他入卧室,轻轻关上了门。
“青灯黄卷苦读,热血挚情坚韧。”我突然想到这句话,不知怎么地,我跟那木头耗上了,恨不得抱着它啃两口,但爷爷的要求对于我来说,难度颇高,他要我做一块砚台。也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木头,难锯的很,到清晨才堪堪弄出个样子。不巧,隔了一天,我有事,需出门,临走前我跟爷爷说好,回来一定做好给他。
时间无罪,真的,我这样对自己讲。爷爷终究是走了。那讣告贴在泛青的水泥墙壁上,院子里摆起了圆桌,有几人在搓麻将。奶奶走过来,递上一个上好漆的砚台,“你走了之后,老头子不知发啥疯,自己拿刻刀一点一点搓,没力道了,也来不及,我上了漆。”我愣愣地看着,不语。
出葬那天,我一路跟随,将砚埋在坟前。我知道,那不只是砚,更是一个木匠的匠心。它是奠基的厚土;是铺路的石子;是灵光接引的灯火;它是一个匠人的执拗,也是一个老头的倔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