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窗户把对面仅有的几样东西框成一幅静物风景:红砖墙,一扇小窗,暗红色房顶,棱角分明的烟囱,白底黑边,最后四分之一的上方交给了蓝天和白云。一只蹦跳的小鸟把房檐当成了T形台,调皮的松鼠,影子终究逃不出阳光的捕捉,偶尔的停顿,好奇对面的屋顶有个黑影,学着它的样子蹦跳。
昨晚的白霜,点点小钻在初升的阳光中格外闪烁,终究架不住晨光的步步紧逼,恋恋不舍留下湿润的房顶,只在烟囱投射下的阴影里,留了窄窄一条,像是捉迷藏中最小的笨小孩,慌不择路,躲在砖墙拐角,还是忍不住探出头去,滴溜溜眼珠紧张机警地注视着敌情。
眼前宁静的画面,勾起我对好久不见的净土的想念。
办公室隔了一条马路的对面,奔驰的车驶过,总以为是平常不过的一片树林。树木颀长,顺势而生,把依托的根基和高出的地方严严实实遮挡起来,许是小时候在农村长大的缘故,我把那里叫做“山”。
为了上的“山”,可以选择两米宽的窄路,时而粗糙沥青顺势铺就,时而一段整齐木制台阶,回应脚步踩踏的“空空“声。树木顺着山体长成,靠近窄路的多是拇指粗的幼苗,这让我想起农村闹红火时,总是冲在前面的孩子们,脸上写满好奇,兴奋犹如这些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嫩枝。
窄路尽头,地势豁然平坦和开阔。右手处是一座教堂,干净整洁,背靠几株树木,把自己尽量隐没在低调中,一株白玉兰,一株日本红枫,宛若深绿的呢子大衣领口别致的花朵。一侧不对称的塔楼,厚重的木门,古旧的铁制门闩,砖上镌刻的字告诉我两百年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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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安一隅的教堂,把其余地方布置成扇形分布的墓地。墓地的小巧,让我第一眼看到它时,深深为在世的家人高兴,他们能很快找到逝者的位置,很安静对逝者述说思念。
这就是我所说的净土,奔驰的汽车,繁杂的生活,为一个意见而起的纷争,起先的日子,我只是纯粹的躲避,中午时间给自己半小时的宁静,只为呼吸不带尾气的香甜空气,只为把快要爆炸的脑袋清空。
渐渐地,避难改为依恋。
春天的时候,我在这里第一次发现,夏天碧绿油亮的芍药,破土而出的时候竟然是玫瑰红色的,一日不见,竟长了寸把高,直立而倔强,颜色反转,气势却不输丝毫。谁曾想,一冬天厚厚的雪居然没有把枯萎的生命斩草除根,生命是来了一个华丽转身,还是在奋力迸发出最强音?
夏天来到时,浓密的树叶顺着粗壮的枝干延伸,拥抱在一起,在行人头顶撑起一片阴凉,蜜蜂在浅紫发灰的薰衣草之间忙碌, 蝴蝶在花瓣间翻飞,成为点缀花朵的亮点,啄木鸟“笃笃“敲击树干,墓地的静穆更衬托了生命的繁忙和生机勃勃。茂盛,忙碌,都在不遗余力地争取短暂而最有吸引力的时光。
沿着小路穿过墓地时,因为尊敬我不会特别留意墓碑的刻字,但这并不妨碍我偷偷扫一眼逝者的生卒年份,心里默默计算年龄。我为长寿的人欢呼,生活苦也罢,累也罢,与生命的逝去相比,还是值得的。有一通墓碑,上面惋惜的提到逝者45岁,前面加了仅仅两字,足见亲人对他的恋恋不舍。一位满头银发的奶奶,在某个夏日,开了自己老旧的汽车,颤巍巍从后备箱,拿下小铲子,水壶,花秧,仔细在墓碑边种下芍药和雏菊,待我第二天看清生卒年份时,知道三十六年的挂念,化成了寄托思念的钟爱花卉和墓前的静坐。
有一年的夏天,我在读《最好的告别》。中午踏过熟悉的小道时,书里的描述总会和眼前的墓碑碰撞,让我久久思考。对生命尽头的感知,或是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多多少少纠正着我对生命的误解,去除了大起大落之间飘忽不定的幼稚,我是说,我理解生命的无常,不轻易说出“认命”的无可奈何,我同样理解生命的踏实,不限于谨小慎微的忐忑之中。在生命的尽头都值得为尊敬自己而有所选择,平静美好的年龄更值得我敬畏和珍惜。 “年与时驰,意与志去”有时不禁为自己虚度时光而鼻尖冒汗。
还有一年,我穿过小路,想起了开放日上碰到的七十多岁的志愿者,闷热的老建筑里,老人家制服整齐,胸前别着骄傲的勋章,极其认真讲解邮票和明信片的历史意义。我从老人家眼睛中读懂了对生命的虔诚,对每件事的珍视,但愿每个人离开世间的一瞬间,真的是不要遗憾自己没有认真生活过。
安静的墓碑总让我泪目,让我想起给过我无尽爱的亲人。小时候扑在姥姥怀里,讨要房顶悬挂的“蛇燕燕”(晋西北寒食节的食物)。姥姥在如豆的油灯下,一边挑拣留作种子的饱满黄豆,一边给我讲故事,哄着我睡去。姑姑把年轻时不懂的舔犊之情再次给了我和弟弟,信任和关爱伴着我们度过了懵懵懂懂的青春期。“来日方长”的想法输给了未能见得上最后一面的遗憾,“好久未见”的期望最后换来了“永远不见”的疼痛。她们离开的日子久远了,怀念却与日俱增。
二月份的一天中午,室外的温度达到十四度,雪堆抵不住阳光的直射,弯腰驼背,现出空洞的窟窿。原先裹挟在雪中的草屑,尘土,碎石,分外显眼,把雪堆打扮成满身污泥的乞丐。墓地寂静,嫩芽在透明的冰层中探头探脑。
那是我记得的最后一次探访,顺着台阶下去的时候,我还忍不住回望了来时的路,阳光很好,木头台阶,沥青路面被烤得干爽,想起夏日里阴翳蔽日时, “疏梅筛月影”的诗句一再浮现,应和从树叶间撒下的斑斑点点。
那天,我记得我有“马上回来”的承诺,谁料到,疫情的蔓延,承诺变成了好久不见的期待。心中念着“不要等太阳落了才上路,不要等冰雪化了才说爱。”盼望疫情早日结束,探访久违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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