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我家以前的院子,我特意多看了两眼。红砖墙下灰水泥砌出的墙围上,冬天烧暖气储煤时留下来的乌痕,跟多年前一模一样。盐性的物质从水泥的铺满里沤出来,在墙上勾出苍白而不知名的国度。我给孩子讲,我以前住在这里,我们家的院子里开满了紫丁香。
紫丁香。从前,我想起它的名字,就觉得能嗅到契合的香气。如今,这一切,荡然无存。时间是一把戒尺,打乱了秩序,忘记了春夏秋冬,打散了喜怒哀乐,让我们学会忘记。只有沉默的砖墙,一日一日,检阅我们的生、长以及离开。
或许,我们真是一定要忘却什么,才能收获更新的。
……
那个秋天,天空中到处都是迁徙的鸟。
白杨树列队在张望,适合离开,所有的气氛都渲染到最后,最适合不动声色的离开。穿了便服来看我的那个人,我斜着眼睛,打量他这我从未见过的一身,笑着问,你这是要去相亲?
大地上,连火车都在到处迁徙。不知是不是要去,相亲。
去往川南的路上,有很多和湘西一样的山,散落了南方演鬼戏时面具一般的墓碑。我斜靠在破旧的座位上,没有睡着,和睡着一样。那是我宁静岁月的最后一夜,我在夜里听见鸟儿筑巢扑棱双翅的声响,我已经无法睁开双眼。整个夜晚,火车震得我身下的大地发颤。
没有走到接站口,又补了返回的票。
武侠小说里,离别的人会抱拳而揖,山水自在,何必相逢。
“……时光是琥珀……”
奶奶最近哮喘得太厉害,于是,铲了院子里所有的花,包括紫丁香。我给奶奶翻出了一套我的围巾帽子,看着她欢天喜地的戴好。我心里一阵阵难过。
……
旅行,又一次在路上。我曾想,如果在茫茫人海里,竟然遇到你,我还会不会,像过去那样笑着说,一切都好。
“……缱卷胶卷,静播默片,定格一瞬间……”
我说,我有一个男孩,八岁,聪明淘气,像个小猴子;你回我,你有一个女孩,十岁,漂亮安静,一点也不像我,像支白百合。
而后,我们都笑了,各自前行,心存感激。
一切都好,像传记一样的好,像镀金一样的好。
沱江两岸,灰色的石板悉数相连,孩子从这头跑过去,换一条路线又跑回来。这一刻,我看着眼前的景象,也忽然明白了那时我没有去找你——是因为你我心中各自有座无人岛屿,静候于水的彼端,山长水阔,何必相连。
吕西安.弗洛伊德说,一切都是传记。
我们的少年时代,我们的亲人,我们不能忘怀的友人,甚至,某一刻掉下来的一缕头发,每一样都是传记的一部分。显露出来的,深藏下去的,有些我们熟悉,有些我们陌生,但是所有的,我们都无可避免的镌刻在了身上,走过生命里的每一个转角。而每一次留恋,每一个妄想,都是一块棱镜,折射出曾经的、真实的某一面。在希望里两两相望,在失望里彼此离弃。抓得住的蓬蒿之草,留不下来的鸿鹄志心,哪一个都是自己,哪一个也不是完整的自己。生如碎片,不必深记,也无需遗忘。
入夜的凤凰古城,渐渐静谧的沱江两岸,我在石阶下发现一簇紫丁香。
微小的事物把过去代入现在。
那个夏天,午后,我收回凑近紫丁香的脸,长着两只微小触角的蚂蚁我水粉色塑料凉鞋边爬过,嗅到空气里有湿润的虫类动物恣碾成泥的微腥味道。梧桐树的枝桠撑起偌大的遮阳伞,黑色双翼的山雀伸展的姿态,丝瓜蔓爬满的红砖墙外传来临近医院机械磨电的巨大嘶嘶声响。低垂的蛇豆角长到我手腕粗细,在刚刚砌好的东屋台基上,我问所有的人,这个是什么菜?半拢香蕊的橘色小花,成熟落地的黑色种子,邻居家的哥哥下班回来,骑着自行车,后座捆着一个椭圆的红泥矮盆,浅檀香色的上水石,豆绿色山核桃一般大小的亭台,覆着深灰的六角华盖。新婚不久的嫂子,头上别着青色发夹,问我家借一页横格的纸……
丁香不语,恰如少年。少年,青年,不知不觉,我们就走到了中年。
一切都是传记,一切都是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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