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梦

作者: 鱼舒 | 来源:发表于2017-09-03 23:27 被阅读11次

      春和楼说书的老先生是个妙人儿,一张巧嘴道尽历史悲欢,书案上那一摞泛黄话本仿佛记载了世间千万事,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便是向他学习这绝不外传的技艺,屡屡败在他那小徒弟江白的阻拦之后,就将脑筋动到了这摞泛黄的话本上。

      老先生说书在青城非常有名气,每日的茶楼都是座无虚席,有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县太爷,也有刘家秀才领着的一干风流书生,就连那绸缎庄的苏家掌柜的也在雅座里嗑着瓜子听得津津有味,茶楼的门窗上都扒满了刚做完工活的市井小民,掌柜的好像也是图着热闹,竟也没赶他们走,反而叫伙计拿了几碟瓜子送过去。

      老先生说书的时候激动非常,胡子一抖一抖,唾沫横飞,听客们也听得过瘾,叫好声一片。

      老先生有一个小徒弟叫江白,少年老成,常常摆着一张冷脸,白白瞎了干净清澈的眉眼。江白总是跟屁虫一样跟在老先生的后边。小时候我最是讨厌他,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学习老先生的技艺吧。

      老先生和江白住在城东的一条窄巷里,守着一个几平米的小院子。一年秋天,老先生大病了一场,躺在床上离开了。那年我十岁,瞒着府里的人偷跑到院子里,看到摆在院子中央乌漆漆的棺木,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我哭了将近一个时辰,江白就跪在棺木前看了我一个时辰,最后天色暗了下来,他终于站起来,却是将我拽了起来要赶我走。

      我撒泼似地在地上打滚,哭得太久让我的嗓子又干又痛不能对他破口大骂,只能瞪着他哼哼。那时候我为老先生感到不值,收了一个这么冷血的徒弟,过去的一个时辰里,江白竟然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江白还是把我背回去了,我趴在他背上,感受这个少年瘦弱而微微弓起的脊背,不知不觉就这样睡着了。

      江白送我到门口的时候正好赶上姆妈出来找我,看到他背上的我吓了一跳。江白解释我只是睡着了。姆妈松了一口气,小心地从江白背上接过我,又在江白手里放了几颗铜子才抱着我转身回去。

      江白盯着手里的铜子看了一会,出声,“夫人。”

      姆妈转过身来,江白上前一步把铜子尽数塞到她手里,转身迅速地跑开了,任姆妈怎么叫也不回。

      江白继承了老先生的衣钵开始在春和楼里说书,可是他人小,压不住场子,加上他清清冷冷的声音和一贯的冷脸,任是谁也提不起当年老先生在时的激情了。江白被赶了出来。我跑过去的时候,江白已经两天没吃饭了,饿得跟皮包骨似的,只有脸上那双眼睛,依旧是干干净净。

      江白又回到茶楼里说书了,依旧没有什么人听,但是掌柜的再没有赶他。

      一年一年,一春又一秋,茶楼里的人越来越多,江白也从一个瘦小子慢慢变成了长身玉立的少年。站在书案后面手执醒木的样子颇有几分老先生年轻时候的模样,一个发髻斑白老人曾指着他说。

      我依旧会时常坐在左侧的隔间里看少年说尽历史千秋,只是当日那个疯疯癫癫的胖妞早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深闺小姐,不变的是,小姐依旧疯疯癫癫。

      “好!”我一拍桌子站起来使劲鼓掌。

      不少听客也都鼓掌喝彩,江白放下醒木,向我这边看过来,我看着他,笑得越发灿烂,手拍得越发卖力。江白盯着我看了好一会,然后轻轻地勾了一下唇角,露出唇边浅浅的梨涡,稍纵即逝。

      这不是一个太平的世道,就连说书也成了一个危险的差事。市坊的闲谈传入了京都,传到了那些身居庙堂之上的掌权人手里,于是一道圣旨从京都传了过来。“妖言惑众,妄论天下。”青城只是一边陲小城,这一刻,却关乎了天下?

      听闻衙门的捕快将春和楼围起来的时候,江白还在讲述那位少年英雄项羽的故事,虞姬一曲还未唱罢,两个捕快就将他两手缚在身后推着他走了。听客们或惊吓,或悲叹,唯独江白一言不发,一如往昔。

      我在父亲的书房里跪了三天,一直到最后承受不住昏睡过去的时候,父亲仍旧没有松口,只道圣意难违。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我去了监牢,江白端坐在四方之中,脊背挺直,依旧那副不可一世的傲然。

      抬头看见我的时候,眸光里有几分愕然。我想是因为他第一次看我哭得如此悄无声息。自小每一次我一掉眼泪,总是要伴随着惊天动地的狂号,誓不惊人死不休。这一次,还来不及发出声音眼泪便大颗大颗地滚下来,连我都猝不及防。

      我不知道当一个人手中掌握着他人生命的时候,会怎样看待自己手里掌握的这些生命。那些远在京师的人一句话,就轻易地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人长什么样子,喜爱什么,有着怎样的抱负,有哪些亲人,仿佛一个人的价值就是一支笔寥寥几个字。

      “江白,你再跟我说一段大将军项羽的故事好不好?”我跪在监牢外和他平视。

      江白愣了一会,伸手取下发簪上一根白玉簪子,三千青丝倾泻而下,柔顺的垂在脑后。那是前年我送与他的,自后就再也不见他那做工粗糙的木簪。

      江白拿着玉簪轻轻敲了下栏杆,“话说虞姬一曲唱罢……”

      江白的声音依旧清清冷冷,像深秋滑过山石的泉水,叮叮咚咚,清透幽远。我看着他,使劲睁大眼眶不让眼泪掉下来,可是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朦胧中我好像看到了江白弯起了唇角。这一次,唇边的浅涡停留了很久,一直到故事说完,一直停在少年淡薄的唇角……

      是冬,白茫茫的雪飘飘扬扬洒满了整座青城。

      我命人驱车来到了城门外,还好,还来得及。

      我从马车上跳下来,叫住前面的衙差,“两位大哥,我跟他说几句话,就一会。”我把一袋银子塞进他们中一人的手里。

      他们点点头,站到了一边。

      眼前的人早已看不出旧日的样子,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我眨眨眼,早已明白眼泪没有什么用,将缝制好的棉袄盖在他单薄得过分的肩上,轻松笑了笑,“好好的。”

      “这是我自己写的话本,你帮我看看。”

      江白点点头,接过话本。

        我屏住呼吸,控制住眼泪,笑着帮他理好飞舞的鬓发。

        昌同十二年冬,大雪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的青城白茫茫一片再不见一丝绿意。

      清晨,西城门外的雪地里三串清冷的脚印缓慢向西而去,城门内,一辆马车向东奔驰。不一会,全都消失在了白茫茫的雪中,再一会,就连城门内外一东一西的车辙和脚印也消失不见了。

      歌曲:《书香年华》许嵩/孙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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