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河流像这世界一般古老
比人类血脉中血流还要久远的河流
借用美国诗人兰斯顿·修斯《黑人诉说河流》的名句,来谈谈脑海中慢慢淡忘却又时常回荡在心间的故乡。
我不是一个从小就固定在故乡的人,对故乡的记忆仅仅停留在人来人往的港口,人们称之为东门口。在不多的回忆里,永远记着望着鱼白色的天空,跟着外公赶上进城的船,坐在船头盯着脚下清澈又来势汹汹的湖水,头顶天空褪去一身灰白,换上了湛蓝的衣裳,悠闲的白云,岸边洗衣服的妇女,欢快嬉戏的水牛,随着船只的快速前进,惊起湖中一群一群的白鹭。后来学到一句古诗: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双腿摇摆在风中,是我幸福童年里的风景。它滋养着我这个身在异乡游子的心,即使我对故乡的记忆只有八年。
八岁的我,搬离了熟悉的一切,远离了外公,远离了湖,走进父母的世界,跟随父母熟悉他们熟悉的人和物。换了房子,换了学校,换了玩伴。听着晦涩难懂的闽语,懵懵懂懂闯进一个新的天地,第一次,有了对家乡的思念。人言落日是天涯,忘记天涯不见家。我不能随意掌握生活,只能随遇而安,既来之,则安之,很小便明白的道理。可我每每深夜,很想很想我的外公,梦中总会出现一条蜿蜒的小路,只要跨过去,就能见到我梦寐以求的人,手扇蒲扇的外公,脸上布满笑容和我说,你回来了。只是这条小路,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故乡在我一次又一次的渴求中,如痴如狂。
故乡和我之间隔离的不止是一条梦中小路,还有父辈们一声叹息。
后来,终于回到了家乡。我和家乡又再次长久的连接在一起,不再是匆匆忙忙的来回,短暂停留。我梦魂牵绕,为之哀之叹之思之的故乡,已经牢牢的被我踩在了脚下,我和故乡不再分别,故乡的一切重新被我拾起,十几岁的我甚至想要贪婪的拥有所有。十几岁的年纪总是这般无知无畏,一方天空成为心灵的所有盼望,其他黯然失色。
公路代替了水运,汽车替代了船只,湖的对面架起了一座桥,名为莲湖大桥,沟通了南和北,我和家乡的距离仅仅只隔了三十分钟的路程。曾经热闹的东门口无人问津,斑驳苍老的房屋依旧驻扎原地,坑坑洼洼的街道似乎诉说着当年的繁荣。港口三三两两船只,偶尔低飞找不着方向的鸟儿噗嗤噗嗤慌乱飞过,连头顶的云也不知飘往何方。我静静站在大坝旁,欣赏着一尘不变的湖和落日。什么都在改变,不变的是眼前的一碧青色。
外公也在随着岁月慢慢老去,病痛摧残了他原本帅气的脸庞,压弯了他的背,带我在田野抓兔子的他,带我游荡在无边无际的天地的他,此时蜷缩在床边,安静的没有一丝生息。床头是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我不敢发出声音,生怕惊扰了,下一刻床边的人消失不见。我早已忽略越来越寂寞的村子,儿时玩伴的渐行渐远,一座一座矮房子变成一栋一栋楼房,水泥路换成了干净的马路,村子遗留的,不过是如外公一样的老人罢了。伤感无力拽住无言的我,无能为力无法改变,时间偷走了外公的健康,偷走了村子的生气,在巨大的荒野里,无法与之对抗,一如既往接受,接受渐渐陌生的家乡,随时离开的亲人。
成长原来是不断和过去告别。
我和家乡之间架起了一座桥,这座桥,阻断了我的过去和未来。
长大成人,对故乡的执念早不复当年,它成为了一个代名词,或许是一直未曾离开的缘故,或者没了外公的家不能称之为乡。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意,读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故乡从前常常活在嘴边,如今被放进幽暗处,生活冲击冲散了我和它的羁绊,任何一件事都超过了我对它的想念,随处可见的想念能称之为念想吗?我想不能,在人生道路上不断失去,一同逝去的还有我对某样事物的执着。坚定,目之所望,心之所向,皆是虚无。乡,偶尔勾起我对过去某段岁月的怀念,外公家已被移除的柚子树,铲平的菜园子,沉寂的街道,将我带回现实,珍贵的不舍的记忆,居然也会消散在生活的洪流里,那还有什么值得永久永久的珍藏呢。
原本以为在家乡生老病死,一辈子安安稳稳待在故乡,去年,由于工作变动,故乡又再次成为他乡。这回,距离家乡一百五十多公里,驱车两个小时路程。交通便利的今天,两个小时算不了什么。我想,回家是一件极其容易的事情。
可疫情让回家变得艰难,让回家变得奢望。让弥散的乡愁再次变得清晰起来,原来,故乡从未离开心底之河,它活跃在我身体的每一处血液里。被我舍弃的船,落日,白云,东门口,在脑海里串联成一幅美丽温馨的图画,舒缓了我有家不能回的苦闷与悲凉。疫情下,家不是家,乡不是乡,在陌生地方无法安放我的孤独。
时至今日,终于懂得故乡对于我的意义,它是我人生路上的方向塔,是我彷徨中的希望。家乡不应该是老年人独有的栖息地,也属于我们年轻一辈。
可我年纪轻轻,和故乡之间隔了一个疫情,它割裂了我对故土的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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