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开始教我认字,那些和她一起学习的日子特别艰难。妈妈坐在我旁边,手把手的教我写字,那时我觉得的空气都快结成冰了,气氛异常紧张,全身都紧绷着,总觉得下一刻她就会从表情严肃到突然爆发,虽然这种担心从来没真的发生过,可我依然备受煎熬。
我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天分,包括所有方面,书画艺术唱歌跳舞,全都没有。当年为了把“一”字写好,花了两天时间,因为妈妈说一定要写得又平又直才行。当她把着我的手写的时候可以写得很好,觉得写字并不难,可是自己拿笔的时候就控制不好力度,而妈妈就在后面看着,后脖子凉风搜搜的。
我一半的精神用在写字,另一半在焦灼的等待着风雨的到来,写满好几页纸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不记得当时妈妈是什么样的态度,就记得爸爸没有来安慰我,一句话就没说,爷爷奶奶也没说,就让我一个人哭。因为这个我恨了他们很久,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喜欢过我,但也知道了只要是妈妈让我做的事情我就必须做好,没人会帮我扛着。从我花了两天把第一个字写漂亮到我认识足够多的字可以阅读,并没有花很长时间,等我上小学的时候,已经可以阅读大人看的那种厚厚的小说了。
可能大多城市里的孩子在上学前都能达到这个程度,但对于一个山村孩子来说困难重重。不是说这些孩子的父母不愿意他们读书学习,他们也愿意,都知道好好读书是唯一一条能让他们摆脱贫困落后的路,实际上这也是城市里绝大部分普通收入家庭孩子的最好出路。
可是除了大声呵斥“怎么还不做作业!”、“你为什么不听老师的话!”之外(其实他们的孩子根本不怕),他们在怎样去为孩子铺平那条从没人见过、比海市蜃楼还要虚幻的路这个问题上一无所知。
我数次提起家乡的贫穷落后。穷,在山里人身上最灾难性的表现并不是物质的不丰富,而是思想上的贫瘠。我们中国古人把安贫乐道视为一种立身处世之道,也是一种为人称颂的美德,贫穷在我们的文化里从来都不是最严重的问题,但如果对知识和真理没有追求的话,那就真的只能一生都在泥潭里挣扎。
在这里我不是想说我的乡亲们自甘堕落,摆在他们面前的从来都不是“安贫乐道”或者“自甘堕落”这样的复选题,他们没什么可选择的,我五岁那年村里才有了通向文明世界的第一条公路。
而我又是如何摆脱思想贫瘠的魔咒(当然我距离丰富依然十分遥远)一直是我迷惑的问题,假如我没有那样一个妈妈,而妈妈没有嫁给爸爸,我会怎样?许多个偶然决定了我必然会经历和同村其他小伙伴不一样的成长轨迹,只能说是我的幸运吧。当然,我也不能断定其他小伙伴必然是不幸运的,现在我二十一岁了,村子已经和十几年前非常不一样,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建设进行的如火如荼,只要别整天盯着城里富人的别墅和豪车的话,村民们对自己当下生活的满意度还是相当高的。
爸妈外出打工半年之后,我五岁半了,在我要不要上小学的问题上家人第一次产生了分歧。记得那时候奶奶整天往村里的小卖部跑,那时候家里还没安电话,妈妈如果想联系家人,就只能往小卖部打。小卖部不远,吼一嗓子就能听见,在没有手机和微信的年代,嗓门大是农村解决通信问题的一项重要能力。
奶奶很执拗的反对我这么小年纪就上学,从小卖部回来就和爷爷抱怨,这是我人生中极少的几次听到她对妈妈生出怨气。
“雪梅是怎么想的?妞妞才六岁,那些孩子都八岁了,去了被人欺负咋办?怎么就不心疼自己的闺女呢?”
乡下人不讲周岁,孩子一出生就一岁,比如我那时五岁半,但他们会认为我已经六岁半了。
奶奶的担心不无道理,农村的小男孩又野又调皮,而且没有任何道德约束,这些后面会讲。而爷爷也觉得六岁上学太早了,不过他认为妈妈的提议肯定有她的道理,而且她的道理一定能产生出不凡的效用的。尽管妈妈说的那些道理他也不懂,比如女孩子语言能力发育的早,六岁上学是完全可以的。
“哪有当妈的不心疼自己闺女的。”爷爷提出反对意见。“而且妞妞识那么多字,不上学浪费了。”
爷爷奶奶一直很骄傲我识字多,认为我是了不起的小孩,是村里,不,是乡里,甚至整个县城最了不起的,如果他们的地理知识更完备,对我们这个世界的广度了解更多的话,可能我就是地球上最了不起的小孩了。他们还惊讶于我可以读大部头的书,所谓大部头的书就是一百多页的格林童话。
“你想上学吗?”爷爷问我。
我当然是想的。
“你看,妞妞也想上学。”爷爷对着奶奶说,还笃定的点着头,好像这项决定是他经过很艰难的思考才做下的。
“不行!我不同意!”奶奶的态度明显比爷爷更坚定,甚至还因为可以反对儿媳而显激动面放光芒。
没几天妈妈竟然毫无征兆的出现在院门口,看到她的时候我非常开心,认为爸爸一定是跟在后面。然而并没有,只有她一个人回来,拎着个行李箱。箱子里装着给爷爷奶奶的礼物、给我的一些书籍,当她把最后一个粉色盒子拿出来时,赫然发现里面竟然装着一个芭比娃娃!光芒四射!
我被震惊了!站在那里半天都没动弹,从来不敢想我也能拥有一个芭比娃娃!那一刻就像个童话,怕一动弹童话就会完结。刚才还在为了爸爸没有回来而难过,但这个芭比娃娃带给我的幸福可以超越所有的痛苦和失落。
妈妈回来自然是为了我读书的事,鉴于之前她和奶奶之间曾有过摩擦,我本以为她们之间起码应该发起一场小小的恶战,就像隔壁家晓峰他妈妈和奶奶常干的那样,要知道那两个妇女可以为任何一件小事开战。可奇怪的是她回来之后便开始和爷爷奶奶井然有序的安排我上学的各项事宜,还给家里安了部电话,之前奶奶和她在小卖部的争执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似的。
他们之间老是能保持着一种我不能理解的默契,比如这次,从妈妈回来到她们开始坐下不带情绪的商议我的问题,这期间我就上了回厕所,按理说应该没有时间让她们私底下和解。妈妈在回来之前已经打电话把问题解决了也不可能,前一天奶奶还在唠叨“我可不让我孙女这么早就上学”。
类似的迷惑还有很多,当然这没什么不好,平和的家庭环境对孩子成长也不用我多说了。虽然在更小的时候我曾认为家庭成员时不常的干一架才是一个家该有的样子,但随着长大,见了太多亲人之间互相侵犯和伤害,也许有些只是无意,会让我反过来看自己的生活环境,不由得对家里的温馨平和充满了感恩和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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