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堡文化研究 第246期
作者：雷焕
编辑：秦陇华
图源网络
“你都睡着了，还把电视开着？”在农闲的日子里，时常听到母亲这样说父亲。父亲辩解“我没睡，看着呢”。
70岁的父亲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岁月压弯了曾经高大的身躯，背上像背着一座小山，佝偻驼背。一双松树皮似的手脚上满是裂口，几十年来，每到冬天就要抹上凡士林，再用医用胶布包上以防裂口疼痛。更不幸的是满口的牙掉了有30年了，吃东西很慢，别人都吃完了，他还在慢慢用仅存的老牙根咀嚼，母亲每天都要做两样饭菜，给他的饭菜尽量煮的稀烂，有时候他还唠叨咸淡软硬。几年前，妹妹给他补了一口牙，他仅仅戴了两天就把那假牙塞进了放粮食的瓮中，说假牙戴上还没有自己的老牙吃饭利索，把我们兄妹气得不知说他啥好，亏了母亲从不嫌弃他的饭菜难做。父亲虽然吃饭慢，但胃口很好，饭量比年轻人还大，米饭面条一顿能吃两大洋瓷碗，身体还算结实，遇到头疼脑热吃点药就好了，从来没有去过医院看过病。家里地里的活他不紧不慢地干着，也从没有耽搁过。
父亲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爱聚堆与人聊天，最大的爱好：喜欢看电视。
小时候，家里穷，一家人住在父亲一耙子一锨挖的土窑洞里，最值钱的家用电器是台交流电的收音机。我爱听中央台的《小喇叭》，还有刘兰芳、袁阔成的评书连播。父亲爱听《新闻和报纸摘要》，《天气预报》是每天必听的节目，听着天气预报他在田间地头量晴较雨，辛苦劳作，可年年的粮食还是不够吃，不由地抱怨天气预报有时候不准。80年代初期，渭北高原包产到户，再也不用天天修地球挣工分了，除了种地，父亲到离家较近的三原煤矿当了装卸工（给卡车装煤），装一吨煤7毛钱，装煤的人很多，一天能挣两三块钱，算是贴补家用。三原煤矿算是三原县在我们当地的一个县办煤矿，规模挺大，有澡堂、食堂、工人俱乐部等设施。只要不下雨，晚上不到7点父亲都要到矿工俱乐部看电视，从《新闻联播》一直看到电视上说：“晚安”为止。那里有台18吋的东芝彩色电视机，由一个早年在矿上受伤致残的跛子管理，每天晚上跛子一瘸一拐走到礼堂放电视的大木箱前，掏出一把钥匙，费力踮着脚打开电视箱上的锁，一按开关，彩色的画面勾人魂魄，让人流连忘返。那时候我大概6、7岁，还没有上学，有一次随父亲去看电视，大人们个子高挡住了我的视线，刚好礼堂边上有一个挂帷幕4米高的小平台，垂直楼梯，顽皮的我顺势爬了上去，看着看着竟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才知道家里人找了我一个晚上。后来，离得不远的一个伯伯家买了一个14吋的黑白电视机，那时正在放映的《霍元甲》、《上海滩》、《射雕英雄传》深深地吸引了我，那里面的英雄快意恩仇让我钦佩，做梦的时候都感觉自己会飞檐走壁，劫富济贫，可惜梦醒后我还在我家炕上。
1985年冬天，由于处在煤矿采空区，住了十几年的土窑洞倒塌了，家里搬到建好的新砖窑里。我们兄妹三人在村里有电视的人家蹭电视看，父亲步行两三里路还是去比老宅更远的三原煤矿看电视。1988年夏天，我领着妹妹到村里一个婶子家看《射雕英雄传》，刚刚看完一集，突然电闪雷鸣，下起了倾盆大雨，瞬间马路上成了一条小河，我们赶快往家跑，妹妹的一只鞋被大水冲走了。回家后，母亲狠狠地责备了我们，并和父亲商量年底争取买一台黑白电视机，父亲唯唯诺诺不肯答应，母亲坚定地说：“你不买，我买！”那时候，去蹭人家的电视免不了遭人白眼，妹妹险些为看电视让大水冲走，母亲由此下了买电视机的决心。一家人，搬到没有院墙和窑沿（类似于遮雨顶棚）的所谓新砖窑，温饱刚刚勉强解决，要买电视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父亲继续在村办煤矿装煤，母亲便去私人的砖瓦窑打砖坯，回家还要做饭洗衣，下地干活，以致多年的重负荷劳作落下现在腰腿疼痛的毛病，想来我心里不由隐隐发痛。
1989年元旦，在母亲的一再坚持下，家里买了一台17吋海燕牌黑白电视机，记得好像900多元。这台电视机让我们兄妹三人欢欣雀跃，再也不用为看电视遭人白眼，父亲也不用步行几里地辛苦看电视了，但我依稀记得母亲的笑脸上爬上了皱纹，曾经乌黑的秀发中分明夹着几缕白发。那时的电视，室外天线由一根4米长碗口粗的木头竖起来栽在窑背上，转动天线才能收看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台。妹妹爱看动画片，我爱看武侠片，父亲爱看战争题材片，不爱看电视的母亲也被当时热播一时的电视剧《渴望》所吸引，凯丽主演的刘慧芳的感人故事让多少中老年人至今难以忘怀。自从家里买了电视，父亲一直要看到“晚安”为止，有时候家里人都睡醒一觉了，他还在津津有味地看着，母亲免不了要唠叨。
时光流转，2000年的时候，村里给家家户户装了有线电视，黑白电视机一下子落伍了，在我的坚持下，家里花了1200块钱买了一台21吋海信牌彩色电视机。有线信号有革命性的清晰度和令人眼花缭乱的频道，遥控操作，方便极了。
2001年我结婚的时候，媳妇家陪嫁了一台29吋海信牌电视机，家里等于有了两台电视机，我的这台现在还能看，父亲的电视早在几年前因为和孙子孙女争频道坏掉了，不得不卖给收废品的。电视坏掉那一段时间，父亲坐卧不安，让他看我们的电视，他又和媳妇看不到一块常常唉声叹气，自己花钱又舍不得买。没过两个月，妹妹给他买了一个29吋的新电视。可偏偏这时候，有线电动改为了数字电视，数字电视收费高，但看的频道更多，一张卡一年300块，父亲说不划算，买了卫星接收锅，刚刚看了两个月，不是锅坏了，就是40多个台被电视台屏蔽了，只剩下几个呜哩哇啦的少数民族台和央视1、7套，我说给他装数字电视，他死活不答应。
2013年，父亲找了一份看护村上小学校（撤点并校后没有学生）的工作，晚上得在小学校看门，没法在家看电视。开始的时候，我把在北京打工时买的一个21吋电视机装了卫星接收锅后让他看了半年，不幸那锅又被他看坏了，母亲说啥也不让买新锅，父亲晚上看不了电视茶饭不想，人一下子缺了精神。大约过了些时间，妹妹知道后，999元给他买了一个平板电脑。那年，我翻修了住了30年的老宅，拉了广电宽带，虽然卡得要命，但凑合能用。妹妹嘱咐我把父亲爱看的抗日神剧等电视剧下载到平板电脑上，父亲晚上在学校看门时能看就行，别让他老人家因为看不上电视而烦恼。我在网上买了电脑支架，父亲开始迂得让人可笑，咋说都不会打开下载的电视剧，只好把平板电脑放在支架上，直接让我把电视剧打开，端着去学校，引来村里人啧啧称奇。后来，会打开下载的电视剧，但还是不会自己下载，有时候我刚下班回来吃饭，他就让下载电视剧，我难免叨叨他几句，看着他挺可怜的样子自己又常常后悔说错了话，只好按他要求给他下载喜欢看的电视剧。这个平板电脑已经陪伴了父亲3年了，原装充电器让他用坏了，自己不懂上当买了两三个都不好用，回家又用我们的手机充电器，有时候把手机充电器拿到学校，害的我们找不到，只好又给他买了好用的。孩子们放假的时候，侄子老爱用父亲的电脑玩游戏，父亲害怕他玩坏了，偏偏不给，侄子大哭，母亲说不让大孙子玩，你今天也别吃饭！父亲又只好不情愿地拿出来让他玩。
父亲喜欢看电视，却从来不和人讨论电视，也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聊天，母亲叨叨他“你就和电视过一辈子！”也许是文革时看到许多人因言惹祸，看到批斗爷爷时吓到了原本就胆小的他，此后一直默默埋头苦干，很少与外人争论。
2015年底，我结婚时的电视色彩有时失真，害怕影响孩子视力，于是买了一台43吋4K的海信全智能平板电视，直接连wifi看电视电影。女儿有平板电脑，这算是儿子看动画片的神器，可妻害怕儿子胡按弄坏电视，不幸又被放假时候的女儿霸占了，反倒自己平常根本没有时间去看，或许兴趣也不在电视上了。记得买回来时，连上wifi，我让父母亲看了两部电影，父亲看得正起劲，突然定住了，急忙问我咋回事？我说广电宽带掉链子了！父亲有些遗憾，啥时候这网不卡就好了。
周一到周五，父亲送儿子到幼儿园回来后，可以无干扰地看几小时自己喜欢的电视，不经意间睡着了，母亲喊了之后不再继续看了，说是到地里转转，收拾收拾，该种玉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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