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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失算

第三章 失算

作者: 乔天 | 来源:发表于2022-03-28 09:31 被阅读0次


“货”的称谓已经剥夺了作为人的属性。而作为人,又是如何落得这般下场呢?在这个时代,如此简单。
比如那个黝黑的男人。他站在张沃面前,面色沉稳,呼吸均匀。漆黑的皮肤经常让人误会他是另一个人种,但是仔细观瞧,那种只有相同血脉才能认得出来的容貌特征又成为了有利辩护。
“叫什么?”张沃挺立在男人面前,两人身高相仿,却明明看出一个高大一个矮小。
“牛石。”憨厚的笑脸迎上去的时候,张沃如同被针扎了一般,在眉宇间迅速表现,又眨眼间收回来。
此时,误以为两人一高一低的错觉才终于收敛。
“哼,破产的农民……”张沃转身的同时,把这话小声啐了出来。再转回来的时候,那个小个子的已经站在他面前了。
这个男人令人印象深刻。
他细长的脸颊,尖尖的下巴,额头下顶着一双几乎凸出来的大眼睛,戴一顶破帽子。
“你呢?”张沃感到反胃,那种令他难以安宁的“味道”再度袭来,这种紧张无法用语言表明。
“没名字,叫我猴子就好。”
张沃没有说话,他利用这个间隙重新审视了这两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看不出他们搭档在一起的合理性。
两人后脑正对着窗子,飞船已经做好了穿越时空的准备,此时还能看到外面些许的光景。
牛石后面一片青绿安然,猴子背后却是黑暗沉重的乌云。仿佛田园诗人丢下了纸笔,抱起电吉他歌一曲死亡重金属。
张沃放弃了接下来的交谈,他已经对两人来历的审查没有兴趣了。他随手指向通往下面的楼梯:“这下面是一个仓库,里面有非常重要的物资。你们的任务就是直到我们返回之前一直守着它,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说完,就带着袁静离开了。
“老牛,走了。”猴子拍拍牛石的后背,在确认了张沃两人离开后,走向楼梯口。
张沃私藏的舰艇搭载着全公司最高等级的技术,可是光照却层层分明。视野最好的地方充分享受阳光和现代技术的照明;最底层,则什么也没有。
猴子瘦小的身体左右晃动的幅度很大,光影在他后背左右交替,他就像一个邪恶的小丑,一会儿晃动着左手边的气球;一会儿闪现出右手紧紧握着的尖刀。
牛石老实地跟在后面,沉稳的身子逐渐下压,如同水牛入河那般。当两人的影子全都沉默在黑影之中以后,沉闷的声响从最底层传来,遮挡住了一切光明。
“这两人什么来头?”路上,张沃询问起袁静。
“钟爷说并不是什么靠不住的人,毕竟是野外战争中久经考验的佣兵。”袁静跟在张沃身后,她的语言平静,脚步轻快,甚至让张沃怀疑身后跟着的并非袁静而是呈幸。
张沃停住脚步,回身望着袁静的脸说:“这倒是难得的好货…… ”
一瞬间,袁静的眼神闪躲,脚跟后撤;她极力隐藏的真实暴露无遗。
张沃伸出手来:“欢迎来到我的舰艇。”
袁静故作镇定地伸出手去,此时的她无法判断眼前的男人究竟是什么人;因为她根本无法相信,作为“地头蛇”的老九能是如此具备压迫感的人物。
“我的舰艇?这是什么意思?”袁静提问道,“你到底是谁?”

袁静被分配到了技术班,负责机械修理以及终端维护。这与刘平的职能相似,但她并没有移植那技艺超群的右臂。
“你不需要担心,你脑内的量子机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公司的最高科技不需要任何技艺。”张沃留下这句话,就把她交给了班长迟飙。
这个世界从不简单,仅从这艘舰艇中就足以得知。
光从最上层的天顶落下,她从一开始恐怕就不是平等的,从上至下的规则先天地生,从下至上的堆叠人为打造。一层层护栏围杆绕着圈盘旋上去,人们仰望尽头,竟然什么都看不到。
鞋跟踢动楼梯的脚步声有着特殊的节韵,特立独行的、步步高升的、坚韧不屈的、一往无前的;当律动停止的时候,又是无比下贱的。
舰艇里的“广场”是专门给人设立的,于整个船体的设计毫无用处,但对于人而言,却是必须的。
地面上的人必然仰望头顶,因为光从那里落下;而沐浴着光芒的存在从来不会是他们,因为规则先天地生。
“班长,究竟什么事啊?”袁静刚刚要熟悉自己的工作环境,就被迟飙带离现场。她是最后赶到广场的人,在那里,秘书呈幸已经邀请董事长讲话了。
“老九是董事长?”这个问题一直在袁静的脑海里回荡,她仰着脖子看见那个身形宏伟的男人慷慨陈词,每一次的震动仿佛都是落下的砖块儿和瓦片;她的世界在眼前崩塌,一个最下层的普通员工所进入的世界,正在落下的碎石中逐渐显现。
袁静眼神中充满了惊慌于恐惧,她手舞足蹈,随着人群高声欢呼;她声音颤抖,却大笑不止;她眼眶里噙着泪水,却激动地碎步小跳。
那一刻,她平静的生存方式彻底碎裂了。


张沃的讲话没什么重要内容,他需要带动人们进取的积极性,而那样的未来是什么呢?至少在张沃看来,不可能是希望和恐惧的对象。
就好比这个广场。为什么在最高科技和文明象征的舰艇内,刻意设置一个古老的集会场所呢?因为“人”需要它;而这种需要对于张沃而言,不过是人这种资源的必要投入罢了。
未来是肯定的,未来是丰厚的,是无限的。因此,这些投入才是必要的。
那么,作为人的张沃,在这里就没有一席之地吗?当然有,在最高层。
他能清楚地看到下面的一切,愚蠢的欢呼者、不满的敌对者、无所谓的安稳阶层,享受支配的精英。
张沃知道,他可以随时停止这疯狂的欢呼,他也如此做了——就在电磁枪击穿了科研团队首席科学家的心脏的同时。
“看到吗?就这么简单!你也试试啊!”猴子尖锐的声音从人群末端钻了出来,他手中的长枪还在冒烟。
讽刺的是,这种试用型号的电磁炮武器的设计者就是死去的科学家。
“听说这玩意儿你做的?”猴子晃动着身子来到死尸面前,蹲下来,而后重重点头说道:“很好用,你可以瞑目了。”
顿时舱内乱作一团,除了那些穿着白大褂的被留在广场中央,其他人都藏在了角落里。
“你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从此以后听我们老板的;要么像他一样,躺在地上等待收拾。”猴子一边说话,一边绕着这些白大褂转圈。
“你老板是谁?”
猴子用枪口指着头顶:“董事长张沃。”
此时,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最高处。张沃没有任何表情,冷冷地说道:“鲁茂的心思我全知道。从这个计划开始,甚至开始之前。”
“我们是去改变历史和未来的。也就是说,鲁茂可以通过这个计划改变自己的地位。我的舰艇里没有任何武装力量,又备有足够多的武器。紧急时刻下,只有鲁茂旗下的研究所能够提供启动舰艇的能力,自然而然的,这里就只有鲁董事的人了。”
张沃抬了一下手,牛石便扣动扳机,射杀了一个人。
“即便这一场计划失败,他也能凭借其他平行线的秘密操作来改变历史,让自己躲避到其他宇宙中,成为另一个张沃。”
话音刚落,又一个人被猴子射杀。
张沃对猴子怒目而视,那男人却一脸不屑。
“这场斗争中,你们全都是牺牲品,是来与我同归于尽的,也可能是被我全数歼灭的。”
张沃总算有行动了,他从楼梯上下来,走到广场中央。巨大的黑影压迫到白大褂身上,他们所面对着的,根本就是一场灾厄。
“我们的任务很简单。只要帮助一百年前的公司提升技术力;但鲁茂并不这么想吧?死掉的人就是他的特使,他会在达成目的同时要求公司使用穿越时空的技术出现在鲁董事面前,而后帮助他成为公司首领。”
鲁茂确实嫩了些,他的一切计算都在张沃的预料之中。那些被黑色阴影按住的科研人员们也终于明白自己是站在什么样的人物面前,大都屈服了。
躲在角落里惊魂未定的袁静也总算知道自己只身踏入的世界,以及钟爷对于她的同情究竟是怎样的意味了。
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充满了谎言。
不仅仅是张沃与鲁茂的暗斗,更包括所谓前后一百年的说辞。当张沃获得了时空旅行的技术之后,首先便前往一百年后参观自己的伟业;然而那时候的公司却意外地陷入危机。
敌对公司的实力极强,一直压制着张沃的力量,这让他无比忌惮,才会把后一百年也算在内。而前往未来的目的,就是去破坏敌对公司的核心力量。
除此之外,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他没有对任何人说,他期待着袁静可以是这样一个人。

场面控制住之后,呈幸来到董事长身边,她藏到了张沃身后,尽量避免面对猴子。而那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却并不老实,总会想办法凑过去。
他们并不是什么老相识,彼此认识的时间只有短短半个小时而已。
当牛石与猴子走入地下的时候,不可能安分老实的猴子打开了指名守卫的舱门。而门里面站着的,就是呈幸。
呈幸向他们说明了这次的劫持计划,才有这一场大戏上演。
“记下了吗?”张沃的询问把呈幸从不快的回忆中唤醒,她迅速递上一张名单。这张名单里记录着的,都是在他讲话时一个个表现出蠢样欢呼的人。
这些人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宿命,都是鲁茂送来陪葬的;自然是与鲁茂敌对的人。他们尴尬地欢呼雀跃,也不过是为了表现自己,在董事长面前获得一线生机。
有了他们来支持自己,张沃可以瞬间控制住整艘舰艇。
终于,前往一百年前的旅途要开始了,张沃的野心也与那仪表的数值一样飞快膨胀。


剧烈的晃动逐渐平息,通往地下的楼梯间,猴子和牛石坐在台阶上休息。
稀有的光吝啬地掸了些许粉末在牛石的肩膀,而猴子才不稀罕上天的怜悯,径自藏在阴影里,侃侃而谈。
“沙漠里那场战役你们可是全军覆没!没有我,你根本没法活到现在!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呐。听我几句又没什么坏处。”猴子回身拍拍牛石的胸口,意图把这件事硬塞进他心里。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跟我一起成为‘货’呢?你又没有欠款,更不需要着急找个生计。”牛石并不反感猴子,但他们之间的隔阂仍旧很大。
猴子停了一下,仰起头从阴影里望向天空,光必然坠落在他的脸上,一瞬间,仿佛闪过停留在曾经的笑容。
“因为我是颗炸弹,我必须在顶峰爆破。现在只有这种渠道才能成为接触到大人物……而且这次还是个更大的家伙,董事长张沃——我要破坏掉他的一切,炸碎他的所有计划。”
阴影里的两人各说各的,牛石听不懂猴子的抱负;猴子更不屑于理解老牛的幸福。他们不知道,刚才的晃动在结束之时,整艘舰艇已经穿越时空,来到了一百年前的世界。
张沃的房间在舰艇的里最为豪华。就连舱门都是特殊合金打造,非常昂贵。舱外能够看到一百年前的景色,窗子已经被呈幸打开,窗帘浮动起来,把百年前的风尘迎了进来。
董事长的转椅朝向办公桌一侧,他有时观望窗外风景,有时又会注意对面舱门的情况。每当这个时候,呈幸就会把手中的纸板挪到胸口处,眼神中略带敌意。
很快,舱门的震动传了过来,带着不安的、仓促的、兴奋的、更是某种能量的蓄势待发。
张沃转过椅子,轻轻拍了一下桌角,舱门喷出强大气压,白色雾气蒸腾而起,整间屋子如同梦幻一般。
袁静走进这梦幻的世界,瑟缩着肩膀;蓝色工服的背上被汗水打湿,全身上下都在颤抖,她的每一步都在试探,试探这个梦会不会忽的一下坠落到万丈深渊里去。
“袁静,快来——”张沃尽量让自己声音温柔,他深知自己董事长的威严必然会让面前这头小鹿吓得拔腿就跑,为了好好观赏她,男人必须十分耐心。
这个平民姑娘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跟她最熟悉的陌生人“老九”打招呼了。更何况在这之前,她还亲眼目睹了他作为张沃的真实。
袁静感受到了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她特意收起头发,扎起辫子;戴上了巨大的黑框眼镜,在脸颊和额头抹上了油污。她希望张沃并不认识她,但脚下传来的实感又激荡起她的内心,梦幻一般的现实已经得到了双脚触感的确认,隐藏在心底的某种力量被加热、觉醒。
“董……董事长好!”袁静深深把头埋下去,张沃眼前的女孩儿表现出惹人怜爱的姿态,让他不自主地把脸藏到了那只大手的后面;而站在一旁的呈幸却只看到了袁静藏在深鞠躬之下满面奸佞的谄笑。
“董事长,这位员工您认识?”呈幸翻动手中的纸板,青绿色的屏幕投射到半空中,董事长秘书开始翻找面前小鹿的出生证明了。
这纸板被公司员工暗地里称为“青绿棺材板。”寓意着只要这位精英翻动手中的高端科技产品,自己的命运就到了要面对寿终正寝的时刻。
张沃抬眼看了一眼呈幸,略带尴尬的笑意还未收回;又把视线投放到袁静身上,掠过一丝决意。他趁着袁静还没有抬起头,对着呈幸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呈幸点了点头,开始自己的陈述。
“袁静,本公司普通员工。原属悲鸣街前员工综合事务办理处窗口接待员。大约一个月前,她无故脱离工作岗位,与此同时,公司支付口确认有三张卡被提出,但未留下交换记录。”
说罢,呈幸的鞋跟踢出尖锐刺耳的鼓点儿走到袁静的背后,用沉沉的声调提问:“办事员袁静,支出信息提供的时间与你的在岗时间重合,能够操作的人员仅你一人,你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在袁静背后,呈幸犀利的眼神紧紧盯住张沃的脸;而袁静此时也抬起眼望向张沃,可是那男人却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
袁静从未领略过呈幸这等精英的厉害,她曾经认定自己一生都不可能见识到;也因此,一直暗地里把呈幸作为榜样默默崇拜。
弱小的她把希望放在了张沃的身上,求助的眼神放出了光芒。可是,张沃面无表情的模样让她深深受创,面对如此致命的问题,如果没有董事长解释一二,该如何做出回应?
她开始后悔,她重新思考自己来到这里的真实动因,难道真的仅仅是一份更好一点的生活环境吗?
袁静这么想到:“我每日都会就着对面厨房散发出来的香味吞咽那些毫无味道的营养品;会面对每个方格子内部的奢华宇宙进行妄想;我恐怕并非希望自己成为那其中的一员,只是不想再过上这种悲凉的生活。”
“如果我因美好而朴素所作出的决定是面对这样无情冷酷的现实的话,那这个决定,恐怕就是生存规则的再定义。从私自带走刘平的货品那一刻,这个决定就已经下了。”
想到这里,她的目光从张沃的身上移开,瞟向呈幸方才所在的空当处。
“呈秘书。”袁静抬头挺胸,充满自信地回过头面对呈幸。
“我脑中的密档文件显示,这件事属于公司的绝密,你要是想了解此事的一切经过,需要提供相应的权限认证,才能要求我做出解释;如果你无法提供,那我自然无可奉告。”
身高并不占优的袁静依旧仰起头,用眼底的余光来藐视眼前曾经被自己暗暗崇拜的精英,她没有悲伤也没有快乐,她的规则已经不再与平凡相关了。
“你什么意思?”很明显的,呈幸没想到一个小人物竟然能够做出反击,有些准备不足。
“一个堂堂董事长秘书,人人畏惧的铁面黑寡妇,竟然会问我一个小职员如此简单的常识——你是蛛丝产了太多,把脑子给绞了吗?”
“我所做的一切,当然有董事长秘密授权行动的指令。你要是想要获取具体情报,自然需要授权。”
呈幸从未听说过这等规则,但多年跟在董事长身边,她很清楚张沃有时是很随性的,也不敢担保袁静是在硬掰。
“袁静,我授权了,你来解释给她听。”张沃竟然首先打破沉默,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袁静的脸,仿佛在确认一个重要的反应。
袁静却没有任何反应,她的表情平静,回了一声“好的。”
袁静将自己做过的所有事情通通与张沃的密令关联。她说自己上报了刘平拒绝再次回到公司之后,就收到一个名为老九的人发来的秘密邮件。
邮件里告诉她务必带着机械臂去见自己,并听从一切安排。
袁静说她通过公司的解密系统意外发现这封邮件竟然来自董事长办公室,作为小员工她自然不敢违逆,就按照约定赶到了那里。
见面后她一直把董事长当作老九,并听他的安排完成了一系列的手术,并在当天开启脑内量子机时收到了有关此次行动的说明以及一封秘密指令。
按照张沃的安排,袁静前往钟爷那里,把牛石和猴子雇佣过来,并告诉他们前往地下仓库接受进一步指令。
“我的说明就是这些了,董事长,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出去了。”袁静迈开脚步,径直走出了张沃的房间。
关闭舱门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她偷偷跑到角落里藏起来,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袁静走出舱门的时候,刚好一个白大褂与她擦肩而过,向董事长报告了重要消息:科研部门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前往百年前的公司,提供技术支持了。


董事长的房间里已经没有聒噪的白大褂和满脸皱纹的秘书了。时值正午时分,张沃独自坐在舒适的转椅上,背向着阳光。
巨大的阴影从窗子延伸出去,刚好触碰到了舱门。安静的房间里,张沃枕着自己的右手,望向门口——袁静身影消失的方向。
张沃不断地活动着左手手指,对空气做抓取的动作。他身后的光静静地展现出那躁动不安的人影。
董事长站起身来,又坐了下去。
“我……我不是这样的人——”
他莫名说出这么句话来,而后又开始重复托腮沉思的戏码。
张沃根本无法掌管自己的视线,无论他如何自控,不断向自己强调作为一位掌门人的自觉;可那双眼珠总是不听使唤地跑到舱门口,像条小狗,眼巴巴地求他打开舱门,好跑到袁静身边摇晃起尾巴来。
终于,张沃认同了这宿命,他必须前往袁静身边,可他又不愿意这么做。
袁静没有回到车间,而是窝在自己房间门口。她像一只蚕蛹,把自己抱作一团,几乎不会对那稀乱纷杂的脚步声产生反应。
她脑中无时不刻都回荡着呈幸的声音,那是高傲地独奏,时而低沉宏大、时而婉转悠扬、时而刺耳、时而动听。身为一名普通员工的袁静从未想过有一天要与自己憧憬的高阶精英以那样的方式对话。
——但现在完成了那样一场对话的她,还算得上是一名普通员工吗?
袁静笑了。女孩儿甚至不知道为何而笑;是自己的愚蠢,还是明白了什么是“精英”这件事。
此时,“蚕蛹”的头转动起来,因为一阵沉稳而明快的脚步声。
声音停止的同时,袁静也把头仰了起来,她的泪水噙在眼眶里,光在泪珠里打转,翻动着脚步主人脆弱的神经。
“董事长……”袁静显得楚楚可怜。
张沃攥着拳头,表情复杂。
“我要先说明这事儿——”张沃松开手指,跺了跺脚。
“我不相信任何人,所以,我根本不打算把这件事讲给你听。这艘船里,只有我一个人……”
他停下来了,因为他发现袁静仰起脖子像朵葵花,却满脸阴云密布,恐怕心情很低落。可他不知道的是,女孩儿仅仅是听不懂他突然在说些什么而已。
所以,他继续自说自话:“我认为你是我的宿命。人恐怕始终无法逃脱命运。可是我从不信命运,所以我必须知道究竟是什么在掌握着我,让我无从摆脱这种——这种冲动!”
这些话没人听得懂,也包括张沃自己。他从未表现得如此狼狈,他是整个公司恐惧的象征,甚至是一个时代畏惧的对象。他事关多少人的未来,多少人的身家性命。
可如今,这位董事长却——
“您就像个初次告白的初中生。”袁静破涕为笑。
“不——”张沃又攥起拳头,没人察觉到他在别扭地捏着手指:“不准用您——”
此时,袁静站了起来,她挺起胸口,踮起脚尖,仰着头望向张沃:“可你又不是老九。”
“那——老张就好了嘛……”在张沃羞红老脸把这话说出口的同时,他根本没有注意到,那只蚕蛹的影子,早已经蜕变成了色彩斑斓的蝶。

张沃的脚步时快时慢,他在前面拉着袁静的手,手心全是汗水。他不住地念叨着那些跟袁静说过的话,他无法放心地把这个秘密告诉给他想要把全部都奉献出去的女人。
张沃觉得,自己是在与命运抗争,可拉起女人手指的同时,他就应该知道大势已去了。
两人在完全陌生的街道里穿梭,袁静对张沃的话仍旧不知所云,但是,这是个他不愿诉说的秘密,唯独这层意思,她领会了。
在路上,袁静把粗大黑框的眼镜收了起来,也把扎起的辫子放下来;拐过几个水沟越发觉得热,也就自然地解开了胸口的扣子。
原本规矩生活的袁静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如此自然地散发出女性魅力。
张沃一直在引路,不曾向后看。他还在斗争,与命运和信任。
终于,他停下脚步,站在一个破烂窑洞的门前。
那是用废旧合金作为原材料打造的半圆形“房屋”,它嵌在山体底下,看上去费了很大的力气。破烂儿堆满了门口,一部分的材质与那纸糊一般的门完全相同。
张沃警觉地望着头顶,仿佛山上某块巨石会随时掉下来一样。袁静来到他身边,轻轻拉动张沃的袖口:“老张,这地方你认得?”
张沃怔了一下,他表情复杂地看着袁静:“我不理解……我真的不理解——”
袁静用半个微笑询问他不理解什么,而张沃却回答得更加让人听不懂了:“我崇尚理性,信仰科学和技术。我凭借这些成就了如此巨大的事业,傲视整个世界,掌握时间。”
“可我为什么这么脆弱?扭捏地像个小妮子。我的一切伟大都是凭空想象出来的吗?一百年来,我经见了多少人,凭什么你这么一个普通到再不能普通的女人却让我慌了手脚?你是超脱在自然之外的魔女吗?”
张沃显然有些恐惧,就像警觉那不知何时会坠落的巨石,他在警觉着眼前的“魔女”。
袁静笑了。
她把手从张沃的袖口拿开,向后退了一步:“能叫你老张的人,这世上只有我一个。”
而后,她又退了一步:“在你的生命里,只有我能与你的伟大,相提并论。”
她再退一步,这一次,她没有说话,因为张沃已经追到了她面前。
袁静笑了:“这就是宿命啊。”


张沃毫不客气地推门进去。袁静跟在他身后,视线从地面到目标身上的那短暂的霎那,她还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怎样的惊异。
整间屋子里堆满了破铜烂铁。几把满是锈迹的铁板焊接起来的椅子散落在显眼的位置;一张人工车床上,还摆放着咬剩下一半儿的饼子。
饼子旁边放着手套、钳子、螺丝还有几颗骰子。
正对面也满是铁板,借着光束才能辨认清楚,原来其中一块铁板被简单改造成了床。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躺在上面,浑身都是锈迹。
这个人,长相与张沃完全一致。
对于袁静来说,这过于惊异。她可以很确定,时空坐标的确是设定着一百年前,可是面前的人,这个与张沃长相相同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可再看两人的身材,又相差万分,尤其是身高无法解释。两米高的张沃怎么看都不会是对面那不足一米六身高的男人。可又为什么如此相似?
袁静傻了眼,而张沃也终于决定说出他心中的秘密。
“我知道你在吃惊些什么,但是这个秘密远比你想象的更惊人。”说到这里,张沃转身正对袁静,他以近乎恳求的眼神面对这自己的“宿命”,对她说道:“求你无论如何都为我保守这个秘密。”
袁静怔了一下,肩膀瑟缩起来的震动传导到张沃的手指,而后她又笑了:“从今以后,我会绝对忠诚于你。”袁静在那一瞬间懂得了张沃的不安。他要的不是信任,而是站在他身边的同伴。
张沃看到了袁静,这一次,真正的看到了她。
“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这里的确是一百年前,但这个时空却不同于其他。”张沃的眼睛里有光,他像个孩子一样兴奋,这个秘密藏在他心中有一百多年了。
“这里是时间的主轴。我们所有人都是起源于这条时间线的映射。所以,只要我改变一百年前的我自己,那么整个宇宙里所有的张沃,就会从来都是顶端了。”
“然后,就是另一个事实,你必须知道。在那里的人,的确是我。而且还是‘真实’的我。我之所以是现在这副模样,原因是我经历过改造手术。我一直住在这个地方,与悲鸣街里的蝼蚁们没有区别,而后我经历了死神的光顾。”
“一天早上我从这里出去,刚好头顶的山体坠落了一块巨大岩石,砸到了我身上。待我醒来以后,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浑身金属并且身形高大的半机械。更让我震惊的是,拯救我的人竟然是另一个时空里穿越而来的自己。最后,我按照他的指示和帮助成立了公司,并成长为现在的模样。”
“与此同时,我也继承了他的意志,那就是完成他无法做到的事情——”说着话,张沃把头转向了还在熟睡的真实的自己。
“那个冒着禁忌而来的我,被我称之为‘起源’。但是他所在的世界最大的极限,就是把他送到我的面前。在所有平行世界的存在中,他是最有出息的。虽说如此,也仅仅是公司的一个高层管理罢了。他利用职务之便,千辛万苦来到我的面前,指导我造就了现在的公司。我全身机械的构造保证了我的寿命,才终于等到了技术突破的一天。”
接下来的话就不需多说了。张沃与鲁茂在公司会议上唱的双簧是演给所有人看的,其目的就是掩盖他秘密前往这个时空。
虽然开局不利,但董事长总算平安来到了自己命运的交叉点。
“你们这些站在高位的人没有一个是真的……”袁静大受震撼,她不禁脱口而出。
“因为我们的真实绝不能示人呐!”张沃似有无奈,更多的,却是习以为常。
他推醒了还在熟睡的人,接下来的一切仅仅是个固定程序罢了。

张沃睁开惺忪睡眼,视野中逐渐出现张沃的脸。他以为自己面对着一面镜子,不自主地拍了拍胸口,觉得一觉醒来,健壮了不少。
张沃充满金属质感的大手推了他一把,瘦小的男人这才意识到面前是个活人。
“你这家伙怎么和我长得一个样?”他吃惊的模样让后面的袁静觉得好笑,因为她刚才也这个样子。
“废话少说,现在有个能让你飞黄腾达的机会,你愿不愿试试?”
“凭什么?”瘦小男人的一句话,把张沃自信满满的脸扭曲到了一起。当年改变了他命运的自己,就是凭借这样一句话让一切都幻化成了现实的,怎么这咒语不灵了呢?
他根本没想过这件事,那时候的他什么都没有了,甚至包括半条命;可眼前这个人却是不同。
“这些。”张沃出手就是五张卡,看得那男人眼前一亮。
他用枯柴一般的手掌抢下那五张卡,反复确认是否为真货,并说道:“至少让我考虑一天,明天你再来吧……”
面前这男人看着消费卡的神情,不由得让袁静想起了一位熟悉的面孔——刘平。对于生存,他们都表现出一种无所谓,这是仍然活在未来中的人所无法理解的。
第二天,两人来到“窑洞”,张沃依然躺在废铁之中,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并懒洋洋地答复起张沃的邀请:“我才不信你们嘞!凭啥你小子非要整个和我一样的脸,你给钱了吗?”
“啊?你问昨天的卡?赌光了,倒霉透顶,你们俩简直丧门星,赌运糟透了。想让我信你?再给我几张卡,不行两张——一张也行!”
董事长没有再说话,他一拳打在男人的脸上;张沃突然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识。
“老张,你要干啥?”袁静的声音隐约传到了他的意识里,再后来,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猴子守着空荡荡的仓库,从未有一丝一毫的平静。牛石在他身边,虽然坐在台阶上看着蛮悠闲,可手中的枪械从未放松过。
脚步声从头顶传过来,技术班的人都奔向了一百年前的公司内部,试图用一百年后的高阶技术手段来改变历史进程。
猴子的躁动就源自于此。
“嘿、嘿、嘿!姓牛的,听听这声音,你难道感受不到任何黑暗阴谋的气息吗?那可是董事长张沃的计划,你没听说过他吗?”
牛石憨厚地笑笑:“嗯,知道。是坏人。”
猴子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角,心说:“瞧你那傻样,恐怕根本不知道。”
“你加入佣兵前是做什么的?家里有几口人?”猴子换了种交流方式,说话也平和了不少。
“耕田的。三口、四口人吧——”老牛挠了挠头,傻笑起来。
“你傻啊?几口人自己不清楚……”猴子话音未落,发现牛石又把那张老照片拿了出来。
从两人认识开始,这张照片就一直出现在身无一物的猴子面前。
猴子清楚地记得,这张照片里牛石的妻子还挺着大肚子。
不得已,他只能沉默了。半晌,猴子放弃了似的对牛石说道:“老牛,咱们俩是一路人,归根结底那小丫头和张沃也只是个雇主罢了。作为佣兵,你应该懂得这件事。”
“我不强求你一起去了,但你至少别出卖我,如果有人问起来,你要告诉他我们俩从未离开过这里。”
牛石收起了照片,仰起头看着猴子。停顿了几秒后,他的脸上再度浮现出憨厚的笑容,而后点了点头。他甚至不知道猴子到底要去做什么。

袁静跟在张沃身后,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张沃对一百年前的环境如此熟悉了。她不再追问毫无意义的疑惑,一言不发地跟在张沃身后行动。
没走多远,袁静就望到一片垃圾山。那里满是废弃的铁块儿和生活废品,零星的人流动在垃圾的海洋中,看上去不像是专门处理废品的工人。
张沃在前面,遮挡住了大部分阳光,等到他停下来时,袁静才发现原来前面有人。
“我要见钟爷。”张沃把两张卡塞到那人手里,袁静本想看看是谁挡住了去路,可听到一个熟悉的称谓之后,她愣住了。
“钟爷?是……”
“对,就是你认识的那个钟爷。不过,这里他肯定不会认得你。”张沃抢着回答了袁静的提问。
姑娘这才明白,那种她隐约感受到的,“老九”与钟爷之间的熟络感的因缘究竟从何而来。一百年前,在她所生存的时空世界中,为张沃做手术的人,正是钟爷。
两人被引导至地下室入口,袁静对这种环境很熟悉,她曾经独自浸泡在这种黑暗中,最终深深陷了进去。
她没有见到一百年前的钟爷,因为张沃给了很多卡,所以钟爷当即就安排了手术,并且在两个小时后,报告手术很成功。
整个过程,袁静都没有见到他。姑娘只是跟在张沃的身后,她仰头看着董事长的脖颈,意识到:这阴影所组成的窑洞,就是自己今后的栖身之所。
病房门打开之前,张沃就已经听到了一阵绝望的大喊。当门打开的时候,与董事长完全相同的张沃出现在袁静的面前。
此时的他正抱着头,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身体。
“冷静点儿听我说——”张沃巨大的手掌按住他的双肩,一脸认真地说道:“你拥有了最强健的体魄,寿命至少可以活到三百年以后。只要你听我的话,就可以成为这世上最富有的伟人。”
张沃呆呆地仰起头看着他,从肩膀处传来的机械感与他每日打交道的废铜烂铁没有任何区别。
他的表情逐渐绝望,这种演变是张沃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的。
“300年?300年我该怎么活下去啊!我的每一天都有一多半儿是死去的。你竟然要把这种地狱审判延续300年!”
“你们这两个瘟神!我跟你们到底有多大仇啊!”
张沃号啕起来,这令两人大惑不解。
“接下来你的人生才开始活着啊!好生活已经全都准备好了!”袁静居然先于张沃反驳起来,她不理解一个人面对自己变得更加强大,甚至天降好运,更加富有这种事,为何还要如此顽劣抵抗。
“你懂屁!不能吃不能喝,算什么人!不能玩儿不能乐,算什么人!不能做活儿,不能睡窑洞,算什么人!不能生,不能死,算什么人!你们俩都算什么人!不是人!”
张沃大喊大叫起来,他的情绪越发激动,如今强壮的身体也不是张沃能够拦下来的了,无奈,只得放任他逃离了地下医院。
袁静拉起还在发愣的张沃追了上去,等到了那个废铁做成的窑洞口时,张沃知道自己的夙愿彻底毁了。
刚刚完成了改造手术的窑洞主人,如今被山顶滑落的巨石砸中,碎了一地。
几小时后,张沃带着一颗头再次来到了钟爷面前,以不计代价的方式求他将那颗头保存起来,用以维持自己的存在。
袁静清楚记得,两人在中间耽搁的时间里,绝大部分是张沃在跺脚咒骂。
“我们赶快回去——既然一百年前的历史无从改变,至少把一百年后的麻烦彻底清除掉!”这是恢复了冷静的张沃说出口的第一句话。
当他们回到舰船的时候,白大褂们早就等在广场。这些人满身烟灰,布满了硝烟味儿。
“董事长,不知是谁突然开枪,打爆了我们的核心设备,这次的计划彻底失败了。”科技班的首领站出来报告,他满是委屈,不能自已。
“没关系,那只是个偶然,我们赶快出发,准备前往原始坐标的后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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