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身体越来越不对劲，整个人恍恍惚惚的，无法集中注意力，老感到眩晕，眼中前一秒还清明的世界突然就惨白一片，仿佛走进了一片迷雾。
近来，这样的症状愈发严重，我想必须要去医院检查一下了，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向老板请假。
办公室里，老板在一团烟雾里默默审视着我，我垂着脑袋，不敢看他，只是死死盯着他白西装口袋里的那只圆珠笔。
时间滴哒、滴答、滴答地响着，办公室像座死气沉沉的坟墓，老板嘴里叼着的烟头发出猩红的光，像指示灯一样明明灭灭。
那烟雾轻飘飘地砸在地上，越堆越多，渐渐成了形，有生命般地朝我探过来，把我幽幽地笼住，然后猛地扼住我的脖子。
“咳咳咳咳……”我忍不住咳嗽起来，声音像破风箱一样呼啦呼啦的，难听得要命。我立刻慌张地捂住嘴巴，抬头看老板的反应。
成了形的烟雾把他护在其中，让人看不真切，他的表情晦暗不明，只是朝我挥了挥手。
我以为招手是让我出去的意思，就晕晕乎乎地退出了办公室，跌坐在工位上。
等脑袋渐渐清明起来，才来得及思考：老板挥手的意思是允许我请假？还是，要我滚蛋！这个想法像是闪电一样劈中了我，脑袋里的混沌瞬间被浇透了。
“我不走！”恐惧像敛尸布一样压向我，我拼命推搡着抵抗那张并不存在的白布。
“嘭”的一声，桌上的东西被我掀在了地上，我没站稳，摔在了地上。
伏在地上的我，像条被甩上岸的鱼，拼命地呼吸着，嗓子眼儿的声音像大马路上的破塑料袋子，呼啦呼啦地难听着。
缓了好大一会儿，终于没那么难受了。这个时候，被掀到地上的一幅画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幅画的笔触歪歪扭扭，十分稚嫩，画里是一家三口，活的一样，正瞅着我笑。
我的目光陷在里面拔不出来。慢慢地，眼前的画面被水汽蒙住，我的泪水吧嗒吧嗒砸下来，弄湿了画上那个扎着马尾的小女孩，她马上洇成了一摊墨迹，消失在这幅全家福里。我慌慌张张地去擦泪水，可是太迟了，她半边身子已经开始溶解。
“怎么哭成这样？”平时关系要好的女同事小夏把我扶起来。
“没事没事。”我抹干眼泪。
“你这脸色看着吓人，是生病了吗，要不，先去医院看个病吧！”
她眼里流出关切，慢慢地，聚起厚重的哀伤，让人看了心惊。然后她朝我抬起了手，摸了摸我的脑袋。
我仿佛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嘴角溢出呜咽。
但是我已经长成了个大人了，是吧？
所以我强忍着泪水，朝她感激地扯了一下嘴角，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公司，前往医院。
2
出公司的一刹那，头顶的冰凉煞白的阳光朝我直直劈下来。我头晕得厉害，走两步就要停下来休息一阵。
这条路真是太难走了，我想，要是医院能向我走来该有多好。
就这么想着，余光中突然有斑斓色彩流动了起来，我扭头就看到卡通画一般线条扭曲的楼房、树木、学校、操场、窗户、星星、月亮顺流而下，争着抢着逃离我，消失在我背后那个遥远的光源里。
我慌张地想逃离那个似乎可以吞噬世界的地方，可当我转身准备跑的时候，一切又停下了它的脚步，平静得仿佛一场幻觉。我抬眼，“第一人民医院”几个大字赫然闯入眼帘。
我搞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眼前的场景突然被硬生生扯走，换成了医院内部的样子。
我忍不住惊呼出声，觉得这世界荒谬得像一场梦。
突然，一个小小的身影掠过我，把我带倒了，我挣扎着起身，扭头就看见一个小女孩立在原地，直勾勾地冲我笑，那笑容的弧度熟悉得有些扎眼，正在我记忆深处慢慢地破土。
“姐姐，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啊？”她甜甜地开口。
“什么？”我的愤怒莫名其妙地飘到九霄云外。
“我刚才贪玩跑出来了，现在迷路了，找不到我的病房了。”
原来是个生病的小可怜，“生病”这两个字像两只小手，狠狠地握住了我的心脏。
“那你记得房间号吗？”我问。
“记得，负二层225！”
什么，这医院的地下室居然有二层？我还没来得及思考，疑虑就被她晃晃悠悠地甩到一边了。
她抓着我的手臂来回晃荡着，歪着头充满期待又胜券在握地看着我。
“好好好！”我也笑了，拿起她的小手握在掌心，“姐姐现在就带你去，好吗？”
她指着那个的向下楼梯口对我说，“就是那里。”
那入口黑暗得像一锅浓稠的毒药，向下走真的会很有人吗？
我心生抗拒，目光不自觉地被向上的楼梯所吸引。那楼梯笔直地向上舒展着，长得无穷无尽，不知何处发出的光温暖而又充满生机，毯子一样松软地铺在楼梯上。
为什么不能向上走呢？我心里突然变得很委屈，但是手上传来的那股力量让我从幻想中清醒过来。
“姐姐，你在看什么？”小女孩问道。
“没什么。”我有些为难地说，“这所医院真的有地下二层吗？可是那个入口……看起来很吓人啊。”
小女孩竟然释然地笑了，那笑容有种超乎年龄的智慧。“可它远没有想象中可怕。”
“可是我……”我想说我真的很害怕，可是我是个大人呀！
我说服自己镇定下来，然后紧了紧握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地朝那个楼梯口里走去。
下面的世界很暗，但是有细碎的光芒，像小小的星辰一般浮在台阶上，随着我们的踩踏而轻轻地游动起来。
我们慢慢地稳稳地走下去，光芒越聚越密，竟如刚才在向上的楼梯上所见的那样盛大。而女孩就在我身边，真真切切的，给了我莫大的安全感。
与此同时，纠缠不休的头疼也安静下来，灵魂彷佛脱离了肉身，又好像肉身变作这些光芒，融进无边黑暗中。
前所未有的感觉。
突然，一阵吵闹声从头顶传来，那嘈杂把这种感觉打破了。我开始思考：刚才我到底走了多久？真的有地下二层吗？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突然停了下来，胶着在地面上再不愿向前迈进一步。
女孩察觉到我的异样，扭过头望着我。
本来祥和的黑暗像巨蟒一样清醒过来，甩开浮在身上的光芒，向我扑来。
我被恐惧攫住了，这一瞬间，我松开了女孩的手。我没命地向上跑去，此刻我只有一个念头——向上去！向上去，要朝着那向上的楼梯跑去；向上去，要朝着那富有生机的光芒里跑去……
3
想着想着，我变得不再惊恐，一想到可以逃离黑暗跑向光明，我的笑容就忍不住开在脸上。
我已经跑到精疲力竭了。
回头，那黑暗已经远远地被我抛在身后。
这时，热闹的笑声从一间病房传来，我走近那间病房。
抬手，轻轻推开那扇门。
房间里却一个人都没有，突然一阵风穿堂而过，孤魂般地诉说这一室的寂寞。
突然有股小小的力量从手心传来，我转头，竟是那小女孩。
“这场梦，你究竟要迷恋多久呢？”
她用哀伤的眼神望着我，我的记忆开始破土：她不就是画里的那个小姑娘吗？
在这时候，整栋楼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我已经顾不得想她是谁或她的话什么意思了，我跑到窗边，想跳窗逃生。
突然间，我停住了，楼下的场景像一枚核弹，把我想像中的世界夷为平地。
4
楼下站着一群人，他们离我很近，又离我很远。他们望着我，那目光也是忽远忽近的。
穿着白大褂的大夫拿出胸前口袋里的圆珠笔，在病历上写了些什么，说：“请节哀，刚才只是回光返照，这次……这次是真的不行了”，他又一次摆了摆手。
护士小夏听到再也忍不住，转过头哭泣。
爸爸的眼里是失去光芒的木然，他怀中拥着已经站不住的妈妈。妈妈手里攥着一幅画，画上有个小人，左手牵着爸爸，右手牵着妈妈。
妈妈的泪水打湿了画里的小人们，他们像一场从不曾存在的梦一样模糊起来。
在大楼坍塌的那个瞬间，我跳了出去，我以为我会跌落，但是我却飞了起来。离开了这幢分崩离析的大楼，离开了浑身缠满导管的沉重的身体。我飞了起来。
“你，终于醒了吗？”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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