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丁冬拍拍挎包:“装在里面,夜。”我们都不吭声,知道他话还没说完。“无夜之夜的人拿小娟来换,我才给。我不在乎别的。”丁冬突然手一指,应该是指着我,你…… 没说下去。我知道他的意思:只有你认识小娟,你知道的。
其他人看着我。我想了想,我们跟他去无夜之夜为了看场演出,不打算做别的事,小娟我认识,但是……但是…… 没想干别的事。其他人也说对,一场最后的演出了嘛,我们就是爱凑个热闹。丁冬说管你们想干吗,要去,就得听我的,把夜衣穿上,M4卡宾枪也配好了,动作整齐点,快点!没有人动作能快得起来;夜衣从来没穿过,号码是统一的,我们有胖有瘦,为了调适好忙了半天,还是不能让每个人满意。M4卡宾枪还好办,提在手里就完事了。我们不打算用上它,何况我们也不会用。给我们这种东西干什么?无夜之夜有那么乱吗?有那么恐怖?丁冬说你们懂个屁,要有威风才震得住无夜之夜的人。“我给了夜,他们要还不交出小娟,就给我扫射。疯狂地扫射,我负责。”
不用他负责,我们要真想这么干,我们自己能负责。我们是随时可以变得让人看不见的,穿上夜衣后也无妨,想变就变。只是夜衣套久了,可能会透出味道,尤其是不能熬到天亮了,那样就麻烦了。还有,药要吃久了,身上也会有散不掉的臭味,就那种霉臭味。喂,说的就是你,鸡巴。
路边两位在踢一颗瘪气的足球的孩子问“你们是去哪儿,送死去啦吗噢”?我们很气,一把抓过去,两小孩一闪就没了,飘出一些虚烟来。好小子,功夫不错嘛。那球呢,你们还想玩球。我踢你个球。球被踢出九霄云外。丁冬说:“别跟小孩一般见识。你们这些东西,都是没大没小的。统统特别的缺乏那个管教。天如此之黑,还让小孩在外头玩。”我们说老大你有所不知,现在才是我们的时间。我们的白天是别的东西的黑夜。丁冬哦了一声,看来你们混得跟无夜之夜越来越像,所不同的是,他们不分白天黑夜。这我们知道,他们只有夜晚,但名不正言不顺,那夜晚不叫夜晚,就等着你送去这个夜的东西,夜晚才叫夜晚。全仰赖你了。
“你们很懂么,”丁冬说:“我是为了爱情才干这件事。”
我们展齿一笑,爱情,特好听的声音。
丁冬说走,脚底抹上油,快一些,快一些。
我是我们这些人里的头,大家的意思,总得有个人跟丁冬交涉一些事,我又是唯一见过小娟的,就当个头。至于要交涉什么事,谁也不知道。其实他们也无所谓我是不是头,只在丁冬要冲我们下什么命令的时候,他们就推我到前面来,叫“跟他说啊,他是首领啊,我们的人民代表啦吗噢”。有时我就身处前面,他们便不吭声,都指着我,好像我是一块路牌,上头写着方向。
脚底抹油在夜下行走的确是快。一路上我都在想已失恋了几个月的美美,可能这会儿还在睡。她沉溺于昏睡有些日子了。一睡醒就上天网,进入朋友和情敌的空间,留言或吐一口清痰,有时还不解气或又有新的疑问,这些空间提供不了她想要的信息,干脆挂电话。在电话里她哭诉了很多也问了很多,末了都是那一句:我会坚持到底,让那些混蛋看不下去地慌张。我很同情美美,叫她一同参加这次去无夜之夜看演出。美美拒绝了。催问之下,她才道出无夜之夜也有情敌一至两位。“她们都活得有滋有味的,我不想去丢脸。”
你要我对那些情敌说什么吗?
美美要我什么都别说,眼睛看见到的带回来告诉她就行了。“丁冬还给我们发了枪,”我问:“要教训一下那些臭不要脸的情敌吗?”美美说有枪你又不会用。我吓唬吓唬她们也行啊!不用了,美美说,女人都命苦。
我听出美美的心灰意冷,临别时仔细看了她一眼,很不解,到底怎么回事,是她长相逊色还是性格有问题?她怎么一场恋爱都没谈成功过?
无夜之夜到了。丁冬要我们跟紧在他身后。要验入场票?我们来得早,不要票,何况我还是带重要东西来的。丁冬边说边让我们走整齐了。
无夜之夜与我们那个地方最明显的不同是它没有路灯,大家都用蜡烛和手电筒。室内不知道是否也这样。丁冬说也一样。要给了他包里的夜,才会有路灯,室内才会有电灯。“不过,这里的人是有形的,还有不少动物。你们别担心,动物也嗅不出你们来。”我们担心,时间拖越久,越接近白天,动物会先于人嗅出异味的。可丁冬说放心吧,没交出夜之前,这地方只有夜,不叫夜的夜,没什么白天。但我们心里的时间还是原来的规律呀,我告诉丁冬,我们心里的时间会感受到白天的到来,我们就觉得自己渐渐现形了,要去躲,要去睡,反正不出现就是了。丁冬不屑地说:“用不了那么久,他们不交出小娟,我格杀勿论。你们这伙人别瞻前顾后的,什么心理时间,不要去想,享受今晚的音乐,听我的命令。”我们说行啦吗噢,跟你丁冬也算熟悉,你是我们那地方女人们的头号偶像,还不是看那些女人的面子,才帮你这个忙。再说我们说变就变,变成狗,变路灯,哈,变美人痣……
丁冬说胡扯,我们各有所需,我带走小娟,就不再当你们那些女人的什么偶像,她们全归你们。你们还能听上音乐会,是你们最合算了。
这人,什么都是我们捡了便宜。你以为这夜衣好穿啊,卡宾枪不重吗?对了,丁冬,穿夜衣干吗?这是规矩,凡跟我出来办事的,这些规矩不能少。好啦,枪全扛到肩上去,要做出很酷的样子,就像一支野战小分队经过司令官的阅兵台。
我们扛起枪,随着丁冬走进音乐场……
这地方昏暗着,人来人往,但奇怪,并不嘈杂。几只猫狗踱来踱去,无聊极了。
有人朝丁冬走过来,这人一头长发,手里握着酒瓶。你是丁冬?带夜来了?对,叫你这里的首长来。那人说我就是。你,这么年轻…… 那人将头发往两边撩了撩,还年轻,都老愤青啦。那小娟呢?首长眉毛一扬,哦,你说那个背包女啊,过会儿她要唱一段,在后面化妆。你后面这帮家伙什么东西啊,扛着枪的。丁冬说是打猎的哥们。“给他们找个桌子,上点酒吧。”我们随着服务生往桌子那地方走的时候问丁冬:他怎么就看得见我们?刚才我们变过来着。丁冬也不知道,这种事他也是第一次碰到,要我们别问太多,并叫服务生把小娟叫出来。我们把枪放下来时一阵乱响,旁边的看客都喝彩“好酷哦”。我们听了挺高兴的。
那个留长发的首长也过来了,提了一瓶洋酒:“喝,别替我省钱。”丁冬说谢谢,等小娟出来我问个清楚,再给你夜。首长说可以,那背包女不错,还打算做到背包大嫂为止。要走遍天下。丁冬笑笑,一甩头问首长:“她会不会拒绝跟我走?”你都带了这么多人来了,人多势众,这个面子她还是会给的啦。谁会想到你这么在意背包女。
我们瞧东瞧西的,几乎所有的人手里都拿着手电筒,也有几个人举着蜡烛;那个叫舞台的地方,围着一圈蜡烛,舞台上头斜悬着十几支手电筒。光是够了,就是比较单调。我问丁冬:我们就一直呆在这里?我想出去看看。丁冬白了我一眼,有什么好看的,这里就是无夜之夜的全部,你走出多远都在这个范围里面你懂不懂。我又问:难道无夜之夜的人今晚就只看这场演出,没别的生活?那你说呢?丁冬的口气咄咄逼人,只有给了他们夜,才有可能变化,懂不懂。你这么厉害,丁总,他们就靠你改变,为何没有铺红地毯夹道欢迎?丁冬说我低调嘛。我事先讲好了,只为小娟才来的。
为爱情哦,听起来是蛮好听的。
我们这伙人中有人坐着无聊了,拉M4卡宾枪的枪栓,卡达卡达响,正玩着,首长跑过来吼丁冬:别让他们玩枪,走火了怎么办?丁冬认为没事,没子弹。“不过会喷火球,哈哈。因为M4有一个很大的特征,射击时,还没有燃烧的推进剂从前端喷出,形成火球,这是因为M4枪管较短,却发射为枪管较长的武器去设计的弹药。”那不是有弹药在里头吗?"别鬼叫鬼叫,跟你说没就是没,有责任我全负。小娟呢,怎么还不来,你们叫了吗?丁冬拍拍挎包,不见人不交货的。
小娟有这个人么。我也没见过叫小娟的女人,我就见过一个叫小芳的女人,但已多年没联系。还有是美美,我就见过两个女人而己。我们那地方的女人多看不见摸不着。我认得两个也够。我又不睡女人。我跟自己睡。这时候首长随便把一个女的推到丁冬面前,她就叫小娟,她就是背包女,心怀走遍天下的志向。可是无夜之夜这里的人都讲不清楚自己男或女,照时下流行的说法叫“中性人”。其实所谓“中性人”就是偏男性——市面上都这么认知——这是我们后来带着一个叫小娟的人一同往回走时,小娟告诉我们的。“你到底是谁啦吗噢?”我们问小娟。小娟撸撸嘴,我就是小娟啦,赶快走了,天都亮了,你们不怕原形毕露?我们说刚才在无夜之夜已经现形掉了,没用了,隐形术破产掉了。小娟解释说那是因为无夜之夜是个特例,它处在混沌之中,一切未定性,所以会出现意外,现在丁冬给了夜,就变得与你们所在地方一模一样,不小心自己倒霉。我们认为小娟说的在理,何况丁冬已经消失在无夜之夜,我们除了听小娟的,没别的办法。
小娟顺着服务生手指的方向朝我们走来时,首长在舞台上宣布“音乐会开始”。首长高喊着这是无夜之夜最后的一场音乐会,过一会儿,也可能在音乐会中,也可能之后,这里就被装上真正的夜,一切规矩都要改过来,走上轨道,跟其他的地方一样,“接轨。”有人在底下叫嚷着:我们为什么要跟别人一样,这样不是挺好的,不要真正的夜。首长示意那个人闭嘴。其他的人也大叫大嚷:整天拿手电筒点蜡烛,走出去再远,还是在这个地方,真烦了,绝望了。这时小娟冲我们叫了一声:“等等,我先唱完再来找你们。你们先把丁冬捆起来!”
小娟在舞台上扭腰摆臀地唱歌,我们从吧台要了塑料绳和胶布,开始捆绑丁冬。丁冬反抗,说了一句:“凡女人都不爱我。”别悲观,小娟可能是担心你粗暴对待她。要防患于未然。丁冬不相信:“我的小娟变了。”女人都会变的,我们安慰他,所以你不能单恋一个女人。你看美美单恋一个男人,吃了多少苦。说到美美,我想起她在这里的情敌,便问首长:美美的情敌何在?就是小娟啊!她说有一至两位。是吗?你等小娟唱完问她,还有谁。
小娟唱完下来,嘴里叼着一支烟。这人我真的没见过。小娟一声不响,坐在丁冬对面,咕咚咕咚地喝着酒。“老大,现在怎么办,绑好了。取夜吗?”管它什么夜,那个破包扔给首长,连带这个人,我们回吧。小娟一开口不知道是什么腔,但中性的口音。其实我也弄不懂中性不中性,就觉得没听过。我们几个的声音也没听别人评价过,这次倒想听听。问丁冬:“老大,小娟老大的声音特别,临别之前,你评价一下我们的声音。”丁冬沉默不语。我又问了一遍,他还是不吭气。我朝其他人使了个眼色。他们怔了怔,润润嘴唇,也朝我使起眼色。我急了。说白了,丁冬,你要不回答,必死在M4卡宾枪之下。兄弟们,你们说对不对?对!其他人原来跟我想的是一样的。我把丁冬的挎包提了起来,它斜挎在丁冬身上,我用力,不行。大家来!几个人使劲一拽,带子断了,包到手。看丁冬的身体,有点变形。我问小娟:“老大要不要看下包里的夜?”小娟没兴趣,继续喝酒,哼着小曲“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我把它递给首长。等我们走后首长你再处理包里的夜,我们不想见证这个奇迹,我们有我们的事。
舞台上不断有人上去唱歌,舞台边也围了一些人在跳舞。看上去像过节才有的气氛。可是我们的心情很沉重。为什么沉重呢?为丁冬不回答我的问题。他闭着嘴,眼睛看着没有的地方。
我示意其他人把丁冬拖出来,再问一次,要是还不说,再砸他。他们七手八脚地抬着拽着丁冬离开位子,往外走。小娟说不要走了。
怎么啦?
再怎么走也都在这里。
我还不信了。你让我们试一回,怎么才叫怎么走也走不出这里,好不好?小娟不搭腔,想看我们的洋相。我叫他们脚底全抹上油,抓住丁冬。我叫一声,就跑。要齐心协力,我叫,就……跑!他们一个冲刺似的跑,使出吃奶的劲,弄到满头是汗。都还在这个场子里,离他们离开的位子不远。首长侧身问我:“需要我现在取夜出来?那就改变了,你们的游戏就能玩起来。需要吗?”我问其他人需要吗?不属于我们这伙的那些人说“看你们这样玩很有趣,我们有多少年没玩这种游戏,你们接着玩,我们爱看” 。我们几位面面相觑,悄声商量着:不啦,离开吧,太邪门了。怎么样了起来,不会应付。枪又不会用。我俯下身问小娟:你看呢,老大?小娟身上有香味。哦,这是与我们完全不同的地方。果然是有模有样的人。小娟不同意使用包里的夜。“把丁冬扔在这里,随他去,我们走人。”那好吧。但我还有点不甘愿,又问了一次丁冬回不回答我的问题。丁冬被抬着拽着身体已经大变形,好比被转动后无法归位的魔方。耳朵在哪?我找找。在这。你回不回答?没吭声。有种。我找眼睛在哪儿。没找到。可能太小了那个东西,七转八转转没了。脑袋总有。找脑袋。在这。夹在这什么地方,不好懂。我敲敲脑袋。听见了没有,你回不回答?我们几个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你如何评价?不回话。我叫他们把丁冬扔到刚才的位子上去。他们一抬手扔了。刚好在小娟的对面,跟刚才一样。
这地方热起来了,热气腾腾。我们拉着小娟的衣角鱼贯而出。离开无夜之夜即此招啦吗噢。
跟着小娟走了一段路,她才开口:“你们真勇敢。没人敢这样进出自由于无夜之夜。”我不解其意,不是有你吗?小娟说不尽然,她要没有我们也不会单独行动。什么意思?我想起别的事。我问其他人,这是咱们来的那条路吗?其他人说不知道。不知道怎么行,难道我们没走出无夜之夜的地盘?小娟说不会,我隐隐闻到你们身上的味道,说明包里的夜用上了,无夜之夜已经改变,成为一个真正的夜,这意味着也会有真正的白天。
“你们带来了奇迹,但未来还有待检验。”
我说这其实不关我们什么事,我们是跟随丁冬来看演出,他要带走你,但你对他…… 对了,你是美美的情敌?认识美美不?她说有一至两位,别的你认识不?小娟停下脚步,盯着我们一个一个看过去,我怀疑小娟分辨得清楚我们长什么样,除非拿胖瘦来区别。“别傻乎乎地穿着这种潜水衣了,还有手里的浆,多重啊,扔了。”我们脱衣扔手里的东西。应该叫M4卡宾枪,小娟,不叫什么浆。“听好了,我叫小娟,我们那里被首长推出来见外人的都叫小娟。没人叫美美,也不认识。还有,你刚才说那个叫什么,情敌?什么东西,没有听说过。”赶快走吧,趁现在还是夜,赶紧回去去睡觉,或躲起来。
“可是丁冬说要把你带出来,他才肯拿夜交换。他一路上都说只为了你,为了爱情。”
小娟要我们别问了。要不要听话,不听话的话,把你们全部留在这里,天一亮自己找死去。
可是我们有疑问,心里不踏实,你干吗一见丁冬就叫绑起来,我是没见过你,可能有见过,我就认识两个女人,美美,还有一个说不定就是你,你……
“啪!啪!”小娟抡了我几巴掌。自己哇哇大叫了几声。有模有样的人打我们都自己吃亏。我们会变不是有说么。我想算了,天要亮了更麻烦,便问其他人:你们说呢?大家都说还是先回去再说。睡过觉,躲过后再说。小娟,你也住我们那个地方吧,你一定会跟美美成为好朋友的。我们那个地方昼夜分明,没有情敌,反正你也没听说过。但你听说过爱情吧,很好听的。这一点要感谢丁冬,是他说的,我们觉得真动听,我们现在都在说了啦吗噢。
小娟亮了一把嗓子:“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好听不?好听。比爱情好听?好听。那就住一阵,洗洗澡,睡。
我们还是跟在小娟后面往回赶。我们觉得拉小娟的衣角很有意思。小娟不肯,劝我们别那么天真,赶路了。我无法描述这个过程,就跟我无法描述去无夜之夜的那个过程是同样的,我们就知道脚底抹油,然后就到了。而脚底抹油这个动作非常简单,是人都会,就是把脚板抬起来,在上面抹上一层油,放下,开始走,就到了。小娟当然也会,稍有不同的是,这回是我叫大家脚底抹油。我下的命令。我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忘掉无夜之夜,脚底抹上油。预备,开始以及出发啰。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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