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是刀剑入体的声音,柳一白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被他刺中的人。鲜血从那人胸前的刀口处汩汩流出,滴落在他脚下的草地上。地上绿色的杂草瞬间被挂上红色的血液,触目惊心。那人圆睁的双眼中已经没有畏惧,在他的瞳孔散开之前,柳一白看到了他眼中对自己无尽的恨意。
柳一白并不在乎。他淡定地把刀拔出,用软布轻轻擦拭干净。他随身带着三十块拭剑的软布,用完了,他的计划也就完成了。从此后他会隐身江湖,不问世事。
“28”,柳一白看了看包袱里剩余的软布,自己嘟囔了一个数字。把擦干净的刀放入刀鞘,把软布潇洒地向身后一扔,看也不看地下躺倒的人一眼,往林外走去。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是柳一白最喜欢的四句诗。
“快结束了!等我事了,我也拂衣而去,深藏身名,为冤死的母亲筑庐修墓,做一个闲云野鹤。这纷乱尘世,从此不再踏足。”柳一白跟自己说。紧了紧包袱,他想先去趟玄月山庄。
想起玄月山庄,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眼前闪过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那年,柳一白七岁,父亲自两年前进京访友再没有归来。有一日,母亲听人说上京一处叫做百花楼的青楼前,一个被打折了双腿的落魄男人像极了柳一白的父亲。母亲心急如焚,收拾细软带着柳一白并两名忠仆进京寻夫。
开始一路都比较顺利,柳一白本就是殷实之家。两名忠仆俱是母亲的陪房,把一切事务都打点得很是妥当。直到那一天,因为母亲心急,看天色尚早,贪赶路程想早点找到父亲,不想却惹了杀身之祸。
那一天,当他们走到那一处人烟稀少的林子,天已经快擦黑了。母亲心里可能觉得有点慌,问赶车的忠叔说:“离前边可以落脚的小镇大约还有几里?”
“不足十里了。”忠叔回答。
“那就把车赶快点,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快些走出去为好。”
“好嘞,驾――”“啪……”忠叔话音未落,有一个物件从林中飞出来啪地落在车前。
“驭……”忠叔急忙刹住车,定睛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是一个人,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此刻他正艰难地爬起身,想要对着忠叔求救。
不容忠叔有思考的时间,从树林里又出来一队人马,俱是胡人装扮。为首满面虬髯之人,手持钢刀,行至那人跟前,不说二话,一刀毙命。
柳一白跟母亲哆嗦着抱在一起。“车里什么人?”虬髯大汉恶狠狠地问。
“是我家夫人跟公子,去上京寻亲,好汉且饶妇孺一命,我们情愿奉送银两。”忠叔大着胆子跟大汉求情。
“银两?我堂堂大汗帐下将军,还能缺了银两不成?”大汉狂笑一声,又说:“夫人?这个我倒是有点兴趣,中原的女人跟草原的女人可是很不一样,我正好见识见识!”
那恶人说着,淫笑着就往马车前走。忠叔跟王叔奋力阻拦,被那恶人的副手三两刀便斩于车下。
马车内,母亲把柳一白塞进马车中放置财物的暗格内,急急地嘱咐他:“孩子,你记着,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动不要喊。你得活着,找到你父亲,长大给母亲报仇。你是大孩子了,柳家以后就靠你了,记住母亲的话,千万不要冲动!”
柳一白堪堪藏好,那恶人已经淫笑着挑开了车帘:“吆,小妇人姿色不错啊!来来,跟本将军走,反正你今天碰见这事也活不了了,不如跟了我走,我可以保你活命。”
柳一白能够感觉到马车抖得厉害,他知道母亲在害怕。但是他听到母亲的声音:“你们这些胡人,不好好在你们草原待着,非要来中原为非作歹。总有一天,我们会把你们都赶回去。想让我跟你走?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今日纵然死了,也总有一天会有人为我报仇。”
母亲的声音里听不出惧怕,柳一白感觉到母亲用身子轻轻触了触暗格,他知道那是母亲在警告他不要出来。然后他听到母亲倒下的声音,还有那恶人的声音:“吆,还是个烈性的小妇人,可惜了。不是说还有个什么小公子吗?来人,给我搜!”
柳一白紧紧蜷起身子,咬住嘴唇。努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喊出来。
“将军,那边又有人来了,我们还是撤吧。”他听见又一个人的声音。
“真是晦气!可惜还有一个小兔崽子没有找到。也好,我们撤,今天杀的人太多了。不过,把我们的标志放上,我乌拓做的事,看看谁敢多管闲事。”
柳一白听到马蹄声渐渐远去,过了一会又听到有车轮声从后面传来。他努力打开暗格爬出来,看到了母亲的遗体,锋利的发钗插在她的颈上,他抱着母亲嚎啕大哭。
不一会,有三辆马车驶过来,中间的一辆装饰最为华丽。为首那辆马车上的人听到柳一白的哭声,下车查看。
柳一白抽泣着抬起脸,看到那人大约有四十多岁,是大户人家的管家装扮。
第二辆马车上有人问话:“老白,什么情况?”
管家装扮的人看了看柳一白,回马车前禀报了情况。车帘打开,下来一位穿蓝色绸衣的男人和一个穿红色对襟绸袄的小姑娘。那人大约三十多岁,穿蓝色绸布长衫,长得有点瘦弱。跟他一起下车的小姑娘约莫四五岁,红色的对襟薄绸袄滚一圈雪白的毛边,衬得她脸色格外好看。
男人看着抽泣的柳一白和他面前的他的母亲,刚开口说:“孩子……”,就看见旁边的老白手里拿着一个三角形的银色铁片。他忽然脸色大变,从老白手里接过铁片仔细看了一下,然后吩咐老白:“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老白指了指柳一白,迟疑着说:“老爷,你看这……”
“唉,不是我不想帮,你知道这事是谁干的?是乌拓干的!乌拓干的事没人敢插手,给他留点碎银,看他自己造化吧。”那位老爷叹口气,用悲悯的眼光看了看柳一白说。
“爹爹,我们带哥哥走吧。天要黑了,哥哥一个人,再有坏人怎么办?”边上似乎一直处于惊吓状态的小姑娘扯了扯父亲的衣襟。
“云儿,你不懂,我们快走,这里很危险!”男人说完,拉着女儿的手就往车上走。
叫云儿的小姑娘看企求无望,挣开父亲的手走到柳一白面前。从腰间解下一个玉佩递给柳一白:“小哥哥,我是玄月山庄的,我叫云儿。给你我的玉佩,你换点钱快回家吧。”小姑娘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柳一白,又对他说:“小哥哥,你一定好好活下去,过不下去了就去玄月山庄找我,我不会不管你的。”
那天晚上,柳一白艰难地把母亲草草埋在林中,然后踉踉跄跄地走在通往小镇的路上,心里充满着愤怒和怨恨。
后来,他机缘巧合遇见了师傅,跟师傅进山学武,过了十年平和安静的日子,但是他的心里一刻都没有忘记仇恨。找到父亲,为母亲报仇,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件事。
他学成了,在他学成下山之前,师傅跟他说:“师傅出去了却点当年的俗事,等师傅回来,你就可以出山了。”
他没想到,师傅这一去便再也回不来了,师傅遭到了暗杀。当年师傅也是在手刃仇人后选择了隐居,这一次甫一出山便遭到了仇人之子的暗杀。师傅强撑着一口气到了山下,见到柳一白,只是吐出了两个字“温远”,便气绝身亡。
从此后,柳一白的仇人又多了一个――温远。
柳一白埋葬了师傅,开始了他的寻仇历程。
他首先探寻到了父亲当年的真相。原来父亲当年访友未遇却结识了另一个人。因为父亲出手大方,那人带父亲出入青楼,寻欢作乐。后来父亲钱财花光才幡然醒悟,去找人算账却被人打断了双腿。十年了,父亲早已不见踪影,柳一白想或许父亲早就不在人世了。想到母亲因寻他而死,他便不想再去寻访父亲最后的归宿。
“我去找到那个当年的人,为他报仇,也算尽了我为人子的责任了。”柳一白这样跟自己说。
他用了半年的时间,就列好了他需要寻找的仇人,父亲的,母亲的,师傅的,正好三十个。
已经二十八个了,还有最后两个就是乌拓和他的副手,也是最难对付的两个。
柳一白想去玄月山庄看看,当年他是靠着云儿父亲的碎银和云儿的玉佩才撑到遇见师傅。事到如今,当他详实地探听到乌拓的残忍和暴虐,他早已不再怨恨,他理解他们当初的离开。
他想好了,去玄月山庄看一看云儿他就去找乌拓。如今胡汉协约交好,胡人早就不在中原肆虐,但是乌拓和他的副手是必须要死的。
他想,去看一眼云儿,把玉佩还给她,自己心里就再也没有了牵挂。此去草原,或者同乌拓同归于尽,或者从此隐身山林,终归是再不与这尘世撕扯了。
玄月山庄比他想象的还要气派,高高的门楼五进的院子。他呈上玉佩,很顺利的见到了云儿的父亲,当年曾经给他留下银两的老爷。
玄庄主看到他,问了他这些年的境遇。很是唏嘘了一番:“没想到你长这么大了,又练就这一身好武功。以后你有什么打算?不想回家的话就留在山庄,总会有你一口饭吃。当年弃你而去也实在迫不得已,这些年想起来总觉得愧疚。”
柳一白抱拳施礼:“老爷别这么说,当年如果不是老爷赠送银两,如果不是小姐的玉佩给我撑下去的力量,或许这世间早就没有柳一白了。老爷,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让我见小姐一面,表一下谢意。老爷放心,在下绝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想把玉佩交还再道一声感谢,以后估计再也不会见面了。”
老爷让人请出小姐,十四岁的云儿已经长成了窈窕少女。面若桃花,肤如凝脂,柳一白却一眼就认出了她,因为她的那双眼睛,那双不掺杂质黑白分明的眼睛还同当初一样。
云儿看着柳一白,轻轻跟他说:“小哥哥,你为什么不答应爹爹留在山庄呢?”柳一白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在那样的眼神下,他觉得自己有点肮脏,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不用了,我还有需要做的事。”柳一白低着头答话。
“你要做的事就是报仇吗?”云儿有点激动地说了一句,又缓下来,对他说:“你这些年做的事爹爹和我都知道,包括当年你遇到你师傅也是爹爹安排的。但是爹爹没想到你的师傅会遭到暗杀。小哥哥,你杀了那么多人还不够吗?那些人就真的都罪该至死吗?”
听到这话,柳一白忽地抬起头来,看向了云儿。
他看到的是怎样的眼神!伤心,痛苦,悲悯,还有企求和期盼!
柳一白心神大震,垂下头,第一次怀疑自己做的事是否正确。
但是他明白,走到这一步,自己早已经没有了退路。
他逃也似的离开了玄月山庄,他还是找到了乌拓。乌拓已经老了,多年没有战事,酒色早已经掏空了他的身子。
柳一白杀掉乌拓,用掉了最后一块拭剑的软布,他忽然觉得空虚至极。
他又想到了云儿的眼神,他从头历数了自己杀过的三十个人,他发现就如云儿所说,其实有很多人罪不至死。
他像是忽然卸了力,坐在地上,忽然不想去做什么闲云野鹤了。
他拿起刀,对准了自己的胸口,这个尘世,他已经涉足其中,便只有这样脱身了。
他的眼前又一次闪过云儿的眼神,他在心里默念了最后一句话:“云儿,我曾十步杀一人,最后却败给了你的眼神。”
从此再无柳一白,仇散恨消黄土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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