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

“王爷，有些事，不是人力可改的……”老者倚卧在一株古松之下，寻了个惬意的姿式，解下袍间半壶“落九天”，右手轻抚腰间长剑——鎏金纹路入掌却寒似玄冰，平视起眼前这片幽谷。

风起，云聚云散，光暗交接在这片谷地之间，大块的光斑和墨绿彼此泾渭相隔却分明水乳交融。流云聚散，诺大一片墨绿幽谷宛若深浓的潭，泛起粼光，风扰一池水乱，漫古皆是生于斯的古松，松涛阵阵，幻若隔世的呢喃，奏遍繁华成枯槁。

“比如……”老者缓缓阖上双目，将头靠在古松的疤痕之上，那处已似琥珀存下流光。

风自幽谷深处聚来，可观自远至卑处，万株古松皆倾来又状若原先，风袭上山岚，涛声减息，却鼓满老者粗布衣袍，发须自扬。

“天道……”唇微颤，吐出二字。

寂静许久，任松涛蔓延山岚，卷起昨年衰草与征蓬。

老者举起壶酒，咬去封泥，就着谷地聚来的松涛，将壶口凑向唇边。

冷酒入喉，钺斧刀剑斩过舌齿，金戈铁马踏破喉腔，战鼓军号轰响胃肠，疑似吞饮冰霜，转眼烈焰遽燃，灼尽肝胆，“呃——好酒！”老者丹眸怒睁眦裂，面上青筋张合，只觉掌间鎏金似阳如火剑身自颤，“何为天道！”怒喝一声，斥退松涛，引风自散却，右掌已握上剑柄，振袖出鞘半。

一口酒液在肚中缓缓漫散，入了心肺，冬雷滚滚，入了肝胆，磐石泰然，入了瞳眸，烁似琉璃，长叹一声，便散在松涛的余声中。老者凝神幽谷，烈焰渐退却，眸更清冽。

剑入鞘，鎏金渐成玄冰，右掌轻抚，似与旧友交游，掌纹剑纹契若天合。壶酒放于青坪，老者颤音道却一声：“生死罢。”

风渐盘踞于谷中，静听故事。

老者面色被酒熏染得微润，纵已近老朽，却俊美似少年，眉目间满是河山。

“那年，五百铁骑，洛阳城下，《入阵曲》奏……”老者陷入了深沉的回忆，双目微阖，偶尔咂上一口烈酒述说着往事，面色浮动着微微痛苦亦痛快。

掌间的鎏金又灼灼起来，出鞘之志愈发清晰，酒液于血中卷涌，松涛愈激起万仞，应和着当年一场烽火万里铁马戎装。

“入阵，入阵，果真入了君王鸩呵……”痛饮一口烈酒，任其沸腾于颅腔内，所视皆是狼烟。鎏金剑柄灼然，龙吟阵阵自刃上穿鞘入耳，与酒液缠绵，似蚕刀，半丝半缕剥开老者心头痛茧。

风聚不散，松涛催言。

眸中旧忆晦朔：上将军扮作王爷着鬼面饮下鸩酒，诈言无颜见天颜，五百铁骑护如玉王爷出邺城，鎏金炽灼右掌，途尽尸骸……

“呃哈！哈哈！生死？”老者起身，白袍飒然，剑出，酒祭之，舞。自幽谷聚来的风袭上孤松，松涛成骇浪于谷中肆虐。

饮酒，喉舌燃烽火，眉目藏山河，眸中是天地。舞剑，斩风，斩松涛，斩云雨绕落阳。傲然独啸，须发皆自散，壶酒尽半饮。

“不过太平！”剑似轻燕，腕轻抖，剑西刺，刃颉颃。

幽谷聚来万股洪荒，惊扰万千栖雀，浩浩然来袭，共舞同泣。松涛存世千年，风行神州几度，却仍然摆布于天道，不能肆恣幻化成雄师百万，只有奏上一曲《入阵》，随剑舞，饱饮酒。

鎏金似融，覆上寒刃，似鸣鸿刀，偏是轩辕模样。

白袍风满，不见金甲，难闻的卢嘶鸣，若嚄唶老将，不输廉颇。

幽谷风不止不息，松涛邀流霞共书血色江山。老者眸间已不是幽谷，所踏不是青坪，满目应是兵器相接，驰骋于沙场秋尘，率铁骑破万军于须臾，所闻应是鼓声阵阵杀声满天。

飓风接天，老松针芒卷入苍穹，剑锋凌烈，龙吟阵起，刃若轻燕，鎏金沁入掌心，白袍仙然。复饮，祭剑，再饮，奉风松。

一壶饮尽，抛之，瞬息万刃，斩为齑粉。

“此间，再无兰陵王……”老者兀立，腕动剑入鞘，任余风扰松涛。

“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