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看电视时偶然看到一些对老教授童年少年时学习成长的介绍，不禁生出一丝感慨，如果不是因为家庭变故，父亲应该也会读大学，会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很早就知道，父亲年少即开始养家，十四五岁进工厂当工人，以小学文化一步步努力才成为企业的中层领导。记得父亲经常感叹，自己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但实际上他并不是那种传统概念中的老工人，他身材瘦弱，有些书生的文弱，从不高门大噪地说话，更未说过一个脏字，哪怕最普通的所谓国骂也从未说过；他写得一笔好字，懂得很多知识，尤其是语文、地理方面，可以和我们聊很多；而且他的手很巧，动手能力很强。

小时候住平房，那时过年不禁放鞭炮，但没有谁家放得起成挂的鞭炮，除了扔点砸炮儿听响之外，我家在大年三十晚上会有不一样的欢乐------我们会在院子里放烟花。那是父亲自己做的土烟花！虽然没法和现在那些五彩斑斓的烟花相提并论，但几十年前能旋转能呲花的哪里是轻易看得到的，而带给我们的欢乐和骄傲有多大更是无法说清，只知道在我们的记忆中那是童年最深刻的印象。

那时候家家点炉子烧火，没有现成的煤球，都是自己用煤灰做。父亲拖的煤坯、贴的煤饼，在周围邻居中是广受赞誉的，因为既好用又漂亮。

中学时我们搬进楼房，有了独立卫生间。那时没有热水器，夏天时父亲用两根管子弄了个简易热水器，每次只要烧锅热水，接好管子，我们就能在家里洗澡了。

还有大概是高一时因为一道物理题犯难，父亲过来看了，顺手画了张图，一下子解开了，当时真的是非常惊讶。

如此种种，从小就觉得如果有条件多上几年学，父亲应该会挺厉害的。当然也不过是这么想想而已，从没有真的想过那个“如果”竟然不完全是假设。

去年，父亲住院，在病房休息时看着电视忽然说了一句，“我小时候住的院子和这个一样”。我不以为然地瞥了眼电视，以为就是那种杂乱狭小的大杂院，然而却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四合院。我惊讶地指着电视追问：“您小时候住这样的四合院？”父亲点点头说：“七八岁以前，我家就是这样的一个院子！”

由此，我才知道，原来父亲也曾经有过富裕的生活，如果不是家庭变故，他真的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

父亲生在这座城市老城区一座独门独院的四合院里，祖上是读书人，做过小官，留了些产业。祖父是位中学老师，祖母虽是家庭妇女，却也识文断字。家里还有位老祖母主持家务。父亲是家里的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作为独子，他自幼很受家人宠爱。这一点不是父亲说的，是我从父亲随口提到的几件玩具得出的结论。父亲小时候有一套金属的外国小兵人玩具，每个小兵人都能动的。他还有两块鸡血石的印章，是祖父给他玩的。他曾经照过几张照片，穿着西装系着领带，脚下是擦得锃亮的小皮鞋。

如果父亲继续在这样的环境生活下去，应该是上学读书，直到顺利地从一所大学毕业，然后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或者也做一名教师，或者做个工程师，他的生活会更丰富多彩，更轻松自在。然而，在他七岁那年，一切都改变了，父亲的人生从此换了一条轨迹。

说起来，似乎也不是多么大的事，但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就是人生的改变。

父亲七岁时，祖父患了重病，英年早逝。祖母本是独生女，从小娇生惯养，做家务都说不上是把好手，更没有谋生之计。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对祖母来说，不啻于天塌了一般。为了生计，父亲小小年纪就开始四处借贷。他有两个姑姑，家境都很好，都是住的洋房，有做银行经理的，有开店铺的。去过几次之后就不再去了，不知道是祖母和他们之间有了什么嫌隙，还是人家借急不借穷不再理会，反正是断了联系。后来，家里开始变卖家产，红木家具被搬走不久，父亲离开了那个四合院，再也没有回去。

几年以后，祖母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改嫁一个工人，不久就随着丈夫迁往外地。父亲没有和他们一起走，而是住到他的外祖父母家，两老一小相互照顾着生活。父亲的外祖父----我是叫老太爷的，原本是国民党军队的军官，立过功得过青天白日勋章的，因为受伤脱离了军队，没有工作，年纪也大了，只能靠着积蓄生活。

因为家庭变故，父亲八九岁才开始上学，勉强读到小学毕业，就到工厂做了一名钳工。那段日子有多么艰苦，父亲没有说，但想象一下，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挣份学徒工的工资，要养活自己和两位老人，不会容易的。

父亲生性内敛，为人忠厚公道，在那个年代，这是很让人有好感的，加之他聪明、手巧，还有一股子艮劲儿，不但钳工做得出色，逐渐开始做一些车间统计核算之类的工作，后来做到了车间调度、车间主任。当然，这个逐渐也是十几年的时间过去了，在这期间，父亲的外祖母去世了，祖母改嫁的丈夫工伤去世，祖母带着两个姑姑回来一起生活。后来，父亲经人介绍和母亲相识结婚。再后来，送走了老太爷，两个姑姑也先后出嫁，又有了我们几个孩子。之后，祖母走了，我们读了大学，有了不错的工作，有了自己的家庭孩子，而父亲也渐渐老了。

七十岁以后，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尤其是几次脑梗之后，反应、行动都越来越慢了。但他一向乐观，从来没为自己的身体状况唉声叹气。现在想来，自幼经受的种种变故让他失去了很多美好，经历了很多苦难，却也让他更加坚强，遇到什么事都能看得开，都能用积极豁达的态度去面对。

以前经常会为父亲因家贫没能接受更好的教育而惋惜，如今才知道，即便生在家境好的家庭，人生也可能会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面对种种变故，除了接受命运的安排之外，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让自己的人生留下更多的美好。

虽然只读完了小学，但父亲喜欢读书读报，我们曾搬了几次家，无论住什么样的房子，总会有一个放书的柜子，里面塞满了各类书籍。父亲的这个好习惯也潜移默化遗传给了我们。我很小就爱读书，小时候经常拿个小板凳坐在院门口看书，而这主要得益于我家有书可读。

父亲喜欢养花。小时候，窗台上、煤池子上、屋后小院里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牡丹、仙人枝、茉莉、米兰、玉树、无花果，枝繁叶茂、争奇斗艳。

父亲生性善良，俗话说人善被人欺，上班时他被上级、同事坑过，在家时也会被祖母、母亲、姑姑“欺负”，有时候，尤其是小时候，经常会觉得父亲太老实窝囊，现在想起来，经历过人生变故的父亲可能更渴望家和万事兴。

父亲凡事看得开。当初我要给孩子起名字时，想把我的姓放进去，和父亲商量时以为他会很高兴，他却并不在意似地说，姓名无非一个符号。当时挺惊讶的，现在才知道，祖父去世以后，父亲改了姓改了名字，对他而言，姓名真的不过一个符号而已。

父亲从来没和我们讲过自己幼年经历的变故，如今忽然说起来，也许是年纪越大越会把陈年旧事想起来，也许是想让我们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也或许，无论经历怎样的艰难，他还是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