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彻底失去了她

有个老太太走了，永远离开了我们，离开了我。

她大字不识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识，就是这样一个老太太在建国初期靠着瘦弱的身体拉扯大了六个孩子。她勤俭持家，吃苦耐劳，年轻时下地干活落下过病根，多次骨折，曾有一次骨折，坚持了三天才告诉孩子送去医院。

就是这样一个老太太，在我刚上小学不会写作文时，口述教我写记叙文。现在想想，有点搞笑，她不懂语法，不会断句，就知道要帮助他外甥把作文写好。

这个老太太，不会用冰箱，不知道什么该放冰箱里保存，只知道要把好吃的留给孩子们。有一次她从冰箱里给我拿香蕉吃，外表看着新鲜，里面早已烂透了。她自己从来都舍不得吃，只是知道放到冰箱里就能给孩子们留下。当时七十多岁的她不到一百斤。

她从来没骑过当时流行的交通工具自行车，因为她并不会骑车，她唯一会使用的交通工具就是脚蹬三轮车。三轮车又不懂保养，链子生锈了，蹬起来会非常费力。就是这样的三轮车，被这个老太太蹬着拉着我到离家十几里远的黄河边抓蝌蚪。路上要经过几个大坡，不知道她哪来的力气。

她有一把菜刀，用了很多年，多年与案板的战斗，让菜刀从长方形变成了椭圆形，刀把也是缠了好多遍绳子。就是这样一把菜刀，在20多年前，她买五花肉给我切了炒菜，她自己从来不舍得吃一口肉。让她吃，总是以咬不动来推辞。

我第一次进京城，是她带着我去的，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睡在卧铺车上，她为了让我伸开腿，自己蜷缩着一边，后来她的腰越来越弯，越来越弯，再也没有直起来过。

我是吃她做的饭长大的，现在却忘了她做的饭菜的味道，已经有七八年没有吃过她亲手做的饭了，最初的几年里有几次留我在家吃饭，我居然因为看不上她做的饭菜而没有答应，后来的几年她真的做不动了，她的腰弯的没办法正常炒菜，骨瘦如柴的手再也拿不动炒锅。我怀念她做的饭，我现在多么想在吃一口她做的饭啊。我小时候，她嚼给我吃；我长大后，她做给我吃；我成家后，却忘了她做的饭的味道。

上次见她，是五一，握着她的手就像是抓着骨头一样，没有一丝肌肉，微弱的血管在表皮下若隐若现。她忘了我是谁，我说我是高飞，她点点头，一会问高飞是谁，一会又问高飞来了没有，我一遍遍的跟她重复我是高飞，她看着我儿子满屋跑，问高飞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要孩子啊。

在上次见她是去年十一，她那时候还能清醒的跟我聊天，她有点遗憾，感觉自己可能等不到自己的孙子结婚了，我说一定能，马上就上大学了，还有几年很快的。现在她真的等不到了。

她陪我长大，我却没有陪她变老，她老的太快了。离家九年，我在新的城市有了自己的家，我有了爱人，有了儿子，儿子今年就上大班了。聚少离多的日子里，每次回家，我都去看她，每次的感觉都是，她为什么老的这么快，又瘦了，腰更弯了。她每次都能看到我的变化，胖了瘦了，她说的总是那么准。最后几次，她都是推着手扶车才能将将站起来，她能站起来的时候每次都把我送到门口，她站不起来的时候，我走到门口时，回头看她，她已经花了的眼直愣愣的望着门口，我知道那是在找我的影子。

可能从我选择另一个城市工作时，她就已经失去了我，而今我也彻底失去了她。

我能想得通，最后几年里，她已经失去了生活质量，我让母亲给她买点好吃的，都说老小孩，我告诉母亲我儿子喜欢吃什么，就给她买什么。她还是舍不得，即使她舍得，她也没有牙齿了。

细细想来，她没有什么爱好。那时候，他看电视，她跟着看；他看篮球，她也跟着看；他喝茶，她也喝茶；他抽烟，她也偶尔抽烟。她一生要强，从不麻烦人，却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别人，她仿佛从来没有真正过过自己的人生。今晚我在落泪，儿子问我她是不是真的没了，我说是，儿子让我去看看她给她带点好东西，儿子说花他的钱就行，我谢过儿子，什么好东西是她喜欢的，以至于我现在想不起来她喜欢什么。可能她一生的希望就是，子子孙孙可以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十年前，她儿子受伤，半身不遂，每天只是坐着跟着她一起看电视，吃她做的饭，让她来照顾，直到她再也照顾不动了。一生劳碌命，隔代的孩子都长大成人，终于不再需要她的照顾，自己的孩子却中年残疾，她的命为什么这么苦？我忘了她做饭的味道，也忘了她的笑，近十年，我也很少见她笑。

我接到老家打开的电话，悲痛之情无以复加，与这个老太太之间的点点滴滴像黑白电影一样，一幕幕无声的在眼前划过。我跑到楼顶，那是我这个城市离她最近的地方了。以烟代香，望西南长叩首，她应该能看到我吧，她的眼没花的这么厉害吧，她应该能看到，希望她看到我们时能在天堂笑。

纪念那个老太太，我的姥姥，我最亲爱的姥姥。外甥含泪再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