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背景:公元三百八十三,前秦天王(是的,他当时自称天王,而非皇帝)苻坚率领九十万大军攻东晋。两军于淝水两岸列阵对峙,其后,晋军统帅谢玄遣使告秦军,请退后以便作战。苻坚应允,令大军稍退,不料突然谣言四起,言秦军已败,军心遂大动,兵士四散奔逃,晋军趁机大败前秦。
羽林监朱当
秦宣昭帝建元十九年,公元三百八十三年冬,江夏郡郧城。
这是入冬后最寒冷的一天。下了一夜的大雪已经停了,天空仍然是阴沉沉的,没有一丝云。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墩厚的积雪,白皑皑地延伸到远处,与天相接,看不到尽头。其间偶尔露出的斑驳青黑色,是战乱后残破的墙坯。几只野狗在雪地里嗅着鼻子探索,不时停下来扒开雪堆,咬出一截死人的肢体。偌大的郧城只有县署的治所还是完好的,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废墟中,显得格外冷清。
慕容垂望了一眼这萧索的景象,深深叹了口气,双手摩挲着取了暖,又重新按住佩剑的剑柄。从手掌心传来铁器的阴冷让他振作了精神,迈开步伐朝着县署大门大步走去。
县署的前院里已经站满了宿卫军士,重重保护着院落中心的议事堂。大秦天王苻坚如今就在这里接见臣僚,处理政事。
议事堂内并不算大,长二十余步,宽十步而已,陈设简陋,除了苻坚端坐的一只方榻,再无其它桌椅物什,倒也显得空阔。屋内四角各置一只铜炉,内有炭火燃烧,权当照明兼取暖之用。
慕容垂初进议事堂时有些吃惊,他发现羽林监朱当也在场。宿卫军官参与政事可不是寻常的事。另一个让他觉得陌生的人是苻坚身后一名身着内官官服的宦者,躬身垂首,把一张脸隐在苻坚的影子里,令人看不清面目。慕容垂隐隐有些不安,他悄悄拉了一下上身的铠甲,使它紧紧裹住胸膛,握剑的手也加了几分力。
天王苻坚坐在背靠议事堂内墙的榻上,面对着整间屋子。他满面疲色,双目血丝密布,眉间横亘着几条刀刻般的皱纹。一头乱发披散在脑后,里面夹杂些花白的发丝。身上一件枣红色皮袍已经陈旧破损,还沾着斑驳的血迹。脖颈处的破口露出里面白色的布条,包扎着因为箭伤而微微抖动的肩膀。
慕容垂径直走到苻坚面前欠身行礼,然后退到右侧的位置站定。他身形魁梧,又生得虎头燕颔,此刻手按利剑,昂首而立,周身威严之气让全场为之震慑。
铜炉里的炭火忽然发出一阵劈啪声,火苗喷出一群火星子冲出炉体向上升腾,霎时照亮了屋子四周和屋里人的面孔,仿佛一重帷幕被拉起。
苻坚看着慕容垂,脸上神情略有些紧张,眼神中闪过一丝异样光芒,但很快收敛回来,然后挺直了上身,朗声说道:”朕自登基以来,上承天道,下安黎民,崇礼儒士,广施仁政,使民安息,又收燕,凉,羌,蜀诸部,以施王化。其时四方略定,唯东南一隅,独违王命,若留此残寇,则必为国之长忧,所以朕决意兴兵伐晋,以为后世除一大患。朕之百万大军,旌旗相望,绵延千里,足可投鞭断流,何况区区一垂亡之国?怎奈天不佑秦,又兼有奸人作乱,致淝水一役惨败。朕弟博休至今生死不明,朕于归途中亦受流矢所伤,一路北撤至此,若非慕容老将军在此驻守接应,后果实不堪设想。”苻坚说到这里,脸微微偏向慕容垂,露出赞许眼色。
”朕今日召卿前来,就是要查问当日之败究竟如何发生,稽查祸首,整肃纲纪。慕容将军,你虽不在当场,但朕知你素来明察善断,所以此事还须得请你协助。”
“谢陛下!臣自当竭尽所能。”慕容垂向苻坚恭敬地作揖道:“不过,臣听闻此番战事颇有些古怪。大战开始,贼兵还未近身,全军就突然溃退,以至自相蹈籍而死者,蔽野塞川。”
“唉——!”提及当日情形,苻坚一声长叹,脸上尽是痛苦之色,“当日情形确如慕容将军所言。此战前,晋国都督谢石遣使告博休,请我大军稍稍退却,留出空地让晋军渡河再战。我本想乘其半渡时攻其不备,就假意答应。孰料撤军令刚下,就听闻兵士大哗,众军奔逃不止,此战竟是败得如此荒唐!”
慕容垂脸上一怔,脱口说道:“这...怕是早有诡计吧?”
“所以,朕定要查个明白。”苻坚脸色稍平,口气坚定地说道。
接着他转向已在旁等候多时的羽林监朱当道:“朱当,你是第一个来跟朕报信之人,你先说。“
朱当身材高大,又穿着甲胄,施全礼颇有不便,只得略一屈身道:”回禀陛下!当时臣正在帐外巡视,忽然见到传令官飞骑入营,还高呼‘晋兵来了’,臣担忧此言扰乱军心,立时上前阻拦,将他拉下马交卫兵看管,然后赶来保护陛下。“
”那你倒说说,你是怎么保护的陛下?竟让陛下受了箭伤。“慕容垂瞥向朱当,冷冷说道。
朱当脸色一紧,转向慕容垂拱手施礼道:“回慕容将军!臣本想多召集宿卫护送陛下,怎知原来在营地外围布防的宿卫竟然惊惶奔逃起来,纷纷冲入军营。臣担心有奸人对陛下不利,就寻到一匹快马,让陛下先走,此事陛下也知晓。”
说完,朱当用乞求的眼神看向苻坚。
苻坚此时微闭了眼睛,似正沉浸在回忆中,听完朱当的话,才缓缓睁开,沉声说道:“不错!朕出营时,左右守卫皆不知去向,一路尽是慌张奔逃之人,见了朕连礼数都没有。朱当为朕牵来马匹,使朕能平安离开,也算尽忠了。朕虽中箭,亦是乱军之中的意外,须怪不得朱当,况且他后来也赶来一路护送,此番变故与他无关。”
听完苻坚的话,朱当神色大为放松,索性直起身子接着说道:
“陛下!既然臣是听传令官所言,须得审问那传令官,问他为何要一路叫喊,扰乱军心。”
“那就把传令官速速绑来。”慕容垂向站在苻坚身后的宦官叫道。
不料那宦官却一动不动,只斜着脸瞥向他,脸上晦暗不明。慕容垂登时醒悟过来,忙向苻坚垂首作揖道:
“陛下恕罪!臣失言。”
苻坚摆了摆手道:“慕容将军不必客气!此番朕能脱身,全赖将军护卫周全。张华,照慕容将军的话办。”
“是,陛下!”
宦官行完礼,从苻坚身后走开,众人才稍稍看清其容貌,竟是面如冠玉,清秀端方,令人称奇。他走过厅堂,到门口领了两个兵士离开。
慕容垂看着那宦官的身影,眼神中却有一阵寒光闪过。
淝水南岸,寅时,开战六个时辰前。
王鲁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是一片漆黑。他翻身看了看周围,躺在地上密密麻麻的人头脚相连,几无间隙。偶有起夜之人,也只得小心翼翼寻找落脚之处,尤如在泥泞沼泽中行走。
初冬的夜空还算清明,能看见清冷的月光和少许星星。古人说观星可知吉凶,王鲁是个地道农民,虽然幼时跟着舅舅读过几年书,但对复杂的星相学还是一窍不通。如今大战在即,王鲁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学些观星术,以至于心里还有些忐忑。不过既然天王陛下征发了全国之兵,还御驾亲征,想必也是观过星相才有此决断的吧。
听说晋国朝野内讧,兵疲将弱,想来我方获胜没什么问题,只是自己能不能杀敌得个军功,就看这次能否抓住机会了。
王鲁是幼时随父母逃难来到秦国的。那时天下大乱,氐人,汉人,羯人和鲜卑人彼此混战不休,直到现今的大秦天王苻坚诛除暴君苻生后,召怀纳谷,广招流民,治以仁道,遂得天下归心。其后又灭燕国,平西域,将中原尽收囊中,可堪比昔日秦皇汉武之功。半年前,天王下诏讨伐晋国,在全国征发兵役,王鲁也被征召入伍。
“这可是好差事!”村子里已经跟随秦军出外打过几次仗的老兵王禹对王鲁说:“只要打下一座城,将军会放任我们抢三天,抢到的东西都归自己。若是取得敌人首级,还有赏金。”王禹每次打仗回来,都会在村里买一块地,这让王鲁颇为羡慕。他早听说了江南的富庶,如果这次能一举歼灭晋国,那么肯定会有大笔的战利品,说不定比王禹几次收获的还多。所以王鲁入伍后勤加操练,严守军纪,不但很快熟悉了步卒兵器和战阵之法,还得到了都尉赏识,被提拔为伍长,虽仍属士卒之列,但也算是有了晋升的希望。
想到这里王鲁心里轻松了不少,他把摆在地上的环首刀拿起来,一手握住刀柄,一手轻抚锋利的刀刃,感受铁器的阵阵寒意。这样的刀锋,不知会落到哪个倒霉鬼的脖子上?王鲁想像着自己杀敌的英姿,情不自禁地轻轻挥舞起来,他甚至有点盼望大战早点到来。
“王大哥,你醒了?”一声轻呼打断了王鲁的思绪,他转过头去,见刘玉正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自己。
刘玉跟王鲁是同乡,年龄还小两岁,两人都是第一次当兵,又凑巧编在一伍里,所以王鲁对他多有照顾。
“睡不着,胡乱看看。”王鲁放下刀,小声说道:“你再睡会吧,说不定今天就要开战了。”
刘玉却掀开了被子,双手支起上身,面露忧色地说道:“我总是有些担心,上面让咱们这些新兵当前锋,是不是不太对呀?”
“嗯,你要这么想,虽然前锋营危险,但也是立功的好机会。”王鲁道:“我们的大将军-阳平公大人文韬武略,在国中都是一等一的。这些年征伐燕国,凉国,各位将官也都身经百战,咱们只要按照平常训练的法子做,应该是没问题的。”
“哦!”刘玉略宽了心,点点头道:“我就听王大哥的。”
王鲁看着刘玉还有些稚气的脸,暗自叹息了一下,又低头去摆弄自己的刀。
过不多时,远处传来一阵喧哗,王鲁和刘玉循声看去,见到有五六人各自骑了马正缓缓走来。当先的一人举着火把,第二人在大声吆喝着什么,中间一人双手背在身后,一直垂着头坐在马上。待他们到了近处,才看清吆喝之人还牵着一根绳子,另一头正捆着垂首之人。
“这是羽林监朱大人亲手抓获的奸细,你们都给我看清楚,这就是奸细的下场。枭首示众,绝不轻饶!”那人吆喝道。
从发髻看,奸细是氐族人,这让围观的汉人兵士颇有些幸灾乐祸,有人还叫起好来。
队伍后面的一个人引起了王鲁的注意。他昂着头,骑在马上的身子左右摇晃,一副得意洋洋的姿势。王鲁认出他来,正是陛下身边的宿卫总管,羽林监朱当。
“原来是他。”王鲁皱了皱眉头。其实不仅王鲁认得他,几乎所有前线士兵都认得。此人极好出风头,每每喜欢显摆争功,明明只是个听候陛下差遣的奴才,却总想干些耍威风的事,在军中没少折腾,上上下下都很嫌恶他,只是顾忌他是天王身边人而敢怒不敢言。
“又是这个朱当,不知他从哪里找的个倒霉鬼。”刘玉小声嘀咕道。
等这群人过去,军营又恢复了平静,士兵们纷纷躺下,继续着被迫中断的睡眠。然而,这一晚就像是鬼使神差般总不得安宁,没过多久又一阵喧哗向他们袭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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