㈠
明朝末年,倭寇入侵,尽管是如此内忧外患的年代,吴州城内仍旧是围棋盛行人人宛如棋痴,能在这时保持一股对围棋的热衷之情,也算是一种颇高的境界了。
月悬中天,凌云寺紧闭的门扉内传来阵阵敲棋声。剑眉星目的少年一身白衣,如玉的指尖摩挲着一颗棋子久久未落下,他的天地大同已经练就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天下皆知他江流是大明第一棋圣,但,似乎还是少了一些什么。
如果没有对手的羁绊,那么,他的天下第一,也会显得索然无味罢。
自大明打败东瀛围棋已有两年,他仍旧记得自己与藤泽交手时棋风血雨。五年前,他曾经那样不顾一切阻止了那个亦敌亦友的少年切腹自尽,还有自己脱口而出简单直白的话语,青涩干净到一如围棋的黑白二色。
五年之约已到,黒木,你是否还记得你曾许下的诺言?
江流轻轻吹灭了棋盘旁的烛火,夜幕渐渐沉寂下来,杳无声息。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㈡
本是梦境,可江流倒更觉似是在现实。同昔日是相似的,街道,人群,还有第一次见面红衣的扶桑少年。
“你是江流?”
修剪整齐的黑发下是藏着一丝笑意的赤黑之瞳,赤白色分明就像东瀛樱花漫山时的山与水。江流是记得的,那双看过便不会忘记的双眼中是桀骜不驯的神色,人偶娃娃一样牵起唇角的精致脸颊,却有着一种不可一世的孤独高洁,像极了扶桑国的樱花。
他看着桌前面无惧色的扶桑少年刺破指尖以鲜血印于纸上,那契约白纸黑字写的一清二楚输者便死,即便如此,他还是微微一笑说道,“开始吧,黑木”。
那场以生命为注的生死棋局是所有大明棋手都不敢忘记的,两个小小年纪的少年对决时已经渗透出林心诚和丈和的棋力与风格,棋局之高深莫测,黑木的天魔大化早已经远远高于了丈和当年的棋力,他尤记黑木挥手时衣袖间落子带出的傲气,那般优秀的棋力,那般高傲的人,最终还是分出胜负。
“我输了”,他清楚的看见对方唇角流下了殷红,然后拔出腰间的佩刀直刺腹部。
“等等!”,随着动作幅度打翻的棋盘和棋子散落一地,自己紧紧握住对方执刀的双手时那因为慌乱而沁出薄汗的手心微微颤抖,“你,为何如此?输赢那样重要吗?”。
是啊,输赢,万人觊觎的天下第一,可有那般重要?
江流猛地惊起,窗外的竹影摇曳倒映在纸窗上,屋内的烟炉尤散暗香。
如果你死了,我这个孤独的天下第一,还有何意义?
江流颤抖着摊开双手,那么,自己年少时说出的话不知如今对方是否还当真?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㈢
黑木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站在海涯之巅与对岸隔海相望。
碧色的浪拍上礁石化作一粒粒如棋子般的颗粒,打湿了和服的衣角。
“黑木哥哥,你每天都来这里,是在想什么?”,中川家的女儿有着明眸皓齿,她秀丽的短发映衬出如百合般清纯姣好的面容。
“我在想,此次赴约,真的是为了打败大明棋手么?”。他曾经在神社祈福,他亲手摇铃后许下的愿望 ,不过是唯愿那人一生安好。
“江流君是改变了我一生的对手,我曾经以为围棋只是为打败别人而流传,但那不过是我狭隘而无知的念想。他挽回了我险些不可挽回的错误,所以,比起对手,我更希望做他一生的朋友”。
中川百合掩唇巧笑,这个棋力佼佼的女子朱唇轻启道,“那么,黑木哥哥是在思念对岸的江流君吗?”。
中川百合没有看到对方淡然一笑却红了脸颊,旋即没于翻飞的落樱之中。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㈣
“你我明明约定五年之后再战,为何,为何你要打破这个约定?你,以前说过的,都忘记了吗?”。
江流不在乎什么棋圣对决,他只想知道为何黑木没有遵守他们之间的约定,仅仅是他们之间的约定。
“江流君,我……”。
然而他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眼睑看不清表情,欲言又止的话语让江流急切的按住对方的肩膀。
“你为什么要这样黑木?”
江流看见的是黑木悲伤的眼,看着赤黑色眸子中透露出的神情,江流仿佛吞了一口苦涩之味,他不知道自己期待着对方能说出什么,他只想知道,对方是否还记得他江流最珍惜的人是他,只是他。
被紧紧按住的双肩处骨骼似乎在微微颤抖,江流除焦急之外还发现,黑木,他,有这么瘦吗。
“我……江流君,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告诉你”,黑木蹙了眉抬眼对上江流,“但,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相信吗。
江流每次从梦中惊醒后都会追忆到从前,最近太多关于黑木的梦了,梦里梦外都是他的影子,避之不及,逃脱不掉。
你已经,走入了我的世界吗。
江尾风袭入襟 ,衣比江冰薄。
㈤
白日里,吴州城繁华一片,大街小巷皆是商贩叫卖声,本打算去天轩棋馆的江流在街市徘徊了一会却不知不觉独自踱步到了城外的桃花隅榭。
仍旧是又一年的四月芳菲,桃花瓣勾勒栈桥街角。那年送别,吴州城檀色满眼不堪远眺,江流望着孤帆渐远轻轻挥手。对方明明是东瀛人,为什么会有如此之深刻的羁绊呢 。仅仅是因为双方师父的祈愿么。飘零的花雨下似乎还能看到那时执棋畅谈的景象,不知何时开始,江流总是会在每年四月时来这里等待,即使明知是无用之事,这样的执着一如当年的年少轻狂。
远处的江上已泛烟波,落霞似秋毫。漫天的桃花雨在斜阳下突然密集起来,树下棋笥盛满花瓣。江流俯下身拾起那些花瓣时,黛蓝色袖赤裾和服的人影无声无息立于身后。
“江流君”江流回头时只觉面前之人宛若幻影,赤黑明静的眼眸,红绳半扎的墨色发丝,还有温和如玉般的面容。不知是桃花落雨太过密集还是春风过于温暖,江流只觉有一阵飘忽不定的眩晕感,因为想看的更清楚而走近。“江流君?”,黒木因对方失神一般的异样微露不解,他不失礼节的伸手在人眼前晃晃,鼻息相闻的距离,近在咫尺。
良久,江流才似乎是想要确认什么一般开口。
“黑木?”
“是,江流君,我回来了”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㈥
那个东瀛的少年微蹙眉尖深思,好看的面容清秀却不失凌厉,黑木的棋风仍旧迅疾如风,仿佛每一次落子周遭的空气都会被割裂开来一次,即便是这次盲棋的切磋,仍能感受到他棋风之利。江流不知道黒木在五年之间都经历了什么,但是那个在五年之约前桀骜不驯不可一世的少年已经不在,他长大了,好看的眉眼和谦逊的性格,还有愈发精湛的棋艺,不过,他好像愈发的清冷了。那么,天魔大化是否也能与天下大同相抗衡了呢。
“第一百二十一手,叶位断”。
“第一百二十二手,藤位冲”。
“第一百二十三手,桩位挡”。
“第一百二十四手,之位断”。
“第一百二十五手,凌路……”。
江流看着黑木突然安静,凌云寺山间清晨的空气极好,撞钟的音波荡了又荡才终于绕了一圈在庭院内停下来,似乎是疲惫了,黑木迟迟没有说出接下来的步数。
江流轻笑起来,将对方覆于棋盘的手拉过来握住轻轻划出棋盘的经纬脉络最后于一点停下,“凌路飞渡如何?”
。黑木看着江流俊朗的脸有些讶异,指尖的温度似乎是作为明朗的东西,他对上江流漆黑的眼眸,但始终没有放开握住自己指尖的手。
“嗯……”。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黑木”
江流拂去落在棋盘上的花瓣起身,五年未见,黑木果然棋力更胜当年,今日一次切磋,江流已经大概将对方的棋力把握了几分。
“你早些回驿馆休息吧,我送你回去”
江流曾经在凌云寺无数次想过相遇时的场景,有时醉卧塌听长夜,一切都开始恍惚,辗转回眸,只有他的面容不曾消失,但是今日一见,曾经在凌云寺夜深烛火摇曳时往事轻摇,江流明知一直念念不忘的人就在身旁,却不知该从何谈起。
途径石桥时,黑木停止了脚步兀自凭栏。
“江流君,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
“嗯?”
江流转过身看着暮色下的少年,黛蓝色的和服衣袂飞扬。
“我这次,并不是为了和江流君分出胜负高低而来的”
江流愣住了。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㈦
黑木在床榻前看着窗外的吴州,似乎是下起了雨,江南烟雨比扶桑的雨还要温柔,细密到看不清楚,就像那个人看自己的眼神。
终究还是没能说出真话呢。
黑木攥紧了手心。
“黑木,到时间了”
腰挂佩剑的浪人小心翼翼的端来白瓷盏,里面荡漾的不是什么毛尖龙井,而是乌沉沉的汤药。黑木轻轻嗯了一声端过喝尽,秀气的眉皱了皱转过脸剧烈咳嗽起来,他不止一次看见自己咳出鲜血,早已日渐习惯。
“黑木,你!唉…”,佐佐木急急忙忙那浸湿了的毛巾给人擦净血迹扶着对方躺好。
“你好好躺着,这药,还是…”。
他知道自己有着惊人的棋力天赋,五年前,他第一次来到中国,他一个接一个挑战大明棋手,以那样骄傲的姿态,直到遇见江流。这个人,他改变了自己的所有,包括性格和心境,那样的人,那样的人,真的好想…
永远和他一起…
江流和佐佐木来到驿馆时,雨仍旧在下,他把犹滴雨水的伞合好立在房间一隅坐在床榻旁。
屋内是挥之不去的药味,窗前是一张棋盘,上面散落着零零散散的棋子。
他仔细看着黑木的睡颜,因为病态而略显苍白的面颊,还有轻闭着的眼,他看见对方的睫毛很长,有着好看的弧度,似乎是在最深的梦境,黑木均匀的呼吸着,未曾察觉。
江流看到焦急跑来的佐佐木时,就知道黑木大概对自己隐瞒了什么事。
为什么不告诉我更多关于你的事情?
他俯下身看着那张脸,近到呼吸都轻轻打在面颊,江流犹豫了许久,还是轻轻吻上对方的额头。
不论如何,自己最心疼的,还是他。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㈧
临行前仍旧是雨雾天气,江流上了马车后伸出手把黑木拉上来。
佐佐木上马扬鞭,车辗在青石板路上留下一道道水痕。
江流始终明白,黑木和他所想要的,并非天下第一。
只要对方喜乐安康足矣。
看着靠在自己肩膀睡着的黑木,江流笑笑。
人这一生一世,左不过是为得意尽欢。
但他如今只想得这一人。
他会带黑木拜访京城的名医,他要以自己的余生陪伴他最爱的人,为他五年之约,更为他在自己的国土时许下的祈福之愿,因为所谓的天下第一,林心诚和丈和早已释怀,他和黑木亦是如此。
昔日一言,五年之后,便由我来陪你走完。
天下尽知我棋圣的名号,我却只为你折腰。
暮暮朝朝,你是我唯一难敌的穴道。
年年朝朝,谁觊觎天下第一的称号。
谁愿如风飘,望尽人归老。
我让位可好
ps:
最后还是没舍得虐我的小天使。
he~。
自行体会。
最后插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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