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觅夜奔
沈觅纵身一跃,双脚同时落地,投奔到临安城的石阶上。
沈觅觉得,离开久居的家乡,不问先来后到,一切要雨露均沾,这样比较公平。抱着这样的想法,可以实现一些愿望,以后一定能遇到有趣的事情。
沈觅到临安求学,把自己伪装成男子模样,并不是因为沈觅有什么特殊的癖好。沈觅的思路是这样的:她要先以男人的身份去求学,然后考取功名,得到世人的认同,最后剥去男人的伪装,用一种成功女人的立场将一切对世俗和腐朽的诡辩打入逻辑的死牢,洋洋洒洒的拂袖而去。
沈觅把这个思路给父亲说了,父亲请来当地最好的医生给她看病。她又把这个想法给母亲说了,母亲吓得脸色铁青,马上给她买下临安城的霁雨轩,让她到大城市去散散心,不要整天想入非非。沈觅觉得时机成熟了,于是乔装成男人,独自来到临安。
但沈觅还不明白,中止一局旧游戏,投奔到新的一局,其实旧的一局根本不会结束。
那天晚上,沈觅离家出走,一路奔袭到长江边,到天刚亮时,终于等到了在京郊来回巡航的客船。沈觅扔给船夫一些钱,飞快地钻进船舱。这些钱足够来回京郊几十次,船夫见这人出手大方,以为遇到什么大人物,不敢吃回扣,把钱悉数交给船老板。
长江航路上的客船本来是政府运营的,但是体制内没有人懂航运,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官去管理,所以只能把运营权卖出去,让江湖人士承包,毕竟体制内管船的官没有,但管人的官大有人在,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这条客船的老板就是江湖人士,摸着腮帮上的胡渣子,一眼就看出沈觅是个女扮男装的富家大小姐。但江湖人士认识太多乡绅土豪,一时推理不出眼前的假小子是从哪个大宅院逃出来玩的,所以不敢妄下判断,只好先对她客气一些,把沈觅安排在靠窗的位置,江湖人士最清楚,小孩子挨着窗户坐时最开心最听话,往后查到她是哪家的千金,安全的送回去,也好邀功请赏。
沈觅初出江湖,没有江湖人士想得那么远。沈觅脱掉宽大的男子外衣,从江湖人士那里要来一张棉被,缩在自己的座位上,把自己裹成一个茧。沈觅盯着窗外远方的地平线,用脸颊直面一阵阵清冷的河风,思绪随着浮萍一样的客船摇曳。她把自己想作是一条金鱼,从狭小的鱼塘里逃出来,溅跃着跳向另一条大河。
但沈觅还不明白,文化就是一条江河,每个人都是河里的鱼,鱼游不出河,人也跳不出自己所在的文化。
客船从离开港口,在江面摆荡出一个弧形的波纹,激起稀松的水花。水花刚好溅到沈觅的眼里,沈觅回过神,意识到从眼睛传来的刺痛。她嗷的一声,大概是说,这算什么有趣的事情。
水雾朦胧的视线中,出现一个消瘦的少年,向着沈觅挥手。少年身后的鸽群发出响亮的鸽哨,又突然好像受到感召,从石阶上惊起,婉转地飞向不同颜色的云。但在沈觅眼中,是纯白的羽毛从纯白的少年身上挥发出去,将少年的轮廓稀释分化,肃杀严谨的城墙边,海天一色的远方里,还有鲜亮透彻的秋日上,都是他的痕迹。
其实少年是江湖人士的徒弟之一。这群徒弟每隔几日便到临安城的港口等着,看到师父的船一靠岸,里面的乘客陆陆续续的出来,徒弟们就举着写有各种酒肉宿嫖的广告牌,凑到客流的中间,像苍蝇一样围着他们转。江湖人士的船通常是半夜到临安,乘客们又累又困,从船里钻出来,看到霓虹走马灯般的广告牌,只想一头扎进临安暗夜中的温柔乡,一觉到天明。这也是江湖人士的船总是半夜才临安的理由,大有讲究。
但是今天江湖人士的船到临安的时间比平时早了半日,此时艳阳当空,只有一个徒弟在港口把风,坐在岸边假装钓鱼。徒弟看到师父的船早到半日,还亲自把沈觅送到船头,一脸恭维,以为遇到什么大人物,赶紧扔掉鱼竿,气喘吁吁地冲到沈觅面前,帮她把所有行李抱起来,唯唯诺诺的跟在沈觅后面。
沈觅疑惑了一会儿,但是她在家也是被人这么跟着的,被人拿着所有东西的,所以没过一会儿就不再疑惑了。沈觅问少年的名字,少年没有收到江湖人士的指示,不敢乱讲话,便支支吾吾地搪塞。沈觅双手叉腰,嘴角向下,直盯着少年的双眼。少年被盯着脸颊发热,便迅速避开沈觅的视线,说自己叫魏温韦,是江湖人士的新收的徒弟,脸皮薄,胆子小,业务差,只好来帮师兄们放哨。沈觅还没问什么,魏温韦就一口气把什么都答了,年轻人就是这样的,沉不住气。
沈觅心满意足,转身继续往临安城里走,挥挥手,招呼魏温韦跟上。
秋日躲进一朵黯淡的云中,只露出半圆。沈觅没有雇轿夫,她要亲自走走眼前一条通往霁雨轩的忽明忽暗的石板路。沈觅只挂了一个粉红色的小包裹在背上,包裹随着沈觅一字型的步伐,在肩膀和背上松松垮垮地摇晃。里面有她目前所有的家当和很多很多钱,被摇得哐哐作响。
沈觅跨过一块又一块沉积百年的石板,脚步故意踩在每块石板的接缝处,脚尖勾起一些黏稠的泥尘,像把分裂的石板们缝合成了一条脉络清晰的伤口。沈觅心情和眼前的街道一样流畅,像街道一样漫反射着秋日的光线,从浑身散发出去。于是她将脚步腾挪起来,一会儿藏进棉花状的云影里,一会儿钻到海藻状的树荫下。
但显然这种走路方式非常没有效率,没过多久,沈觅就显得有些疲劳,汗水从鬓角滑下来,但她和霁雨轩的距离并没有缩短太多。于是沈觅规整身体,开启了节能模式,默默地行走在街道的正中间,力求用脚步计算出到霁雨轩的最优路线,每个弯道都从内侧切入,再从外道加速,即省力又好玩,将魏温韦远远地甩在身后,颇具赛车手的素质。
到了深夜,祝英台不敢睡觉,瞪大眼睛,左右观察船上所有人。眼看他们进行奇怪的交际,展现拙劣的演技。祝英台一言不发,心里默念他们的江湖台词,她觉得自己与江湖文化格格不入,也许更适合在陆地上生活,用鳍在泥地上行走,用腮消化氧气,做一条会飞的金鱼。
不过祝英台不明白,文化就是一条大河,每个人都是河里的鱼,鱼游不出河,我们每个人也跳不出自己所在的文化,谁也不例外。
霁雨轩藏在临安城的东南边的居民区,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宅院,被四面结满青苔和白霉的灰砖墙包围。灰墙把肮脏的空气关在里面,冬冷夏热,形成一道低贱但又冷艳凝绝的怪异立场,与周围其他充满人气蒸腾的宅院格格不入。
就像每个班上坐在教室角落的怪小孩儿,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存在,而只有少数人记得他的名字,被提起最多的时候永远是在同学会上,祝英台围着霁雨轩转了三圈,问遍了所有遇到的人,没人知道霁雨轩在哪里。祝英台拉住一个卖豆腐的老太婆,然后自己找到就近的台阶坐下,用绝望的语气向她打听霁雨轩的位置,老太婆想了一会儿,指了指祝英台头顶上的刻着“霁雨轩”三个字的牌匾。
怪小孩儿就是这样子的,留在人们心中的形象永远比名字深刻,全小区的人都知道这附近有个阴郁的鬼屋,一百多年没人住,但鲜有人知道鬼屋还有个文艺又做作的名字,就像怪小孩儿的名字其实叫怀瑾卉迟之类的,很难和本人对上号。
我也是一个怪人。每天坐在办公室的电脑面前,做着自己并不太擅长的事情,用浮夸的语气和同事交流,缓解焦虑的心情,总是在想入非非,无心工作。
世界不能有太多想入非非的人,想入非非不产出,只消耗,是世界上最无用的行为。但是想入非非对我十分重要,令我以一种最理想的状态来期望我的生活,否则平庸无趣的生活会将我逐渐吞噬,最终带着永远阴郁的外壳死在人群中,变成一个无人问津、敬而远之的鬼屋。
老太婆发现祝英台根本没打算买豆腐,偷偷骂了她两句,挑着担子颤颤巍巍地走了,一想到眼前是著名的鬼屋,甚至还加快了步伐。
祝英台朝着老太婆的后背略略略的吐舌头,然后转头看着霁雨轩破败的大门。垂直的门缝中不断流出一些凉润潮湿的气体,缓慢地降落到门外的石阶上,使大理石质地的石阶在闷热的天气下格外冰凉。两扇大门中间贴着一张腐坏已久的黄符,祝英台好奇的用食指在上面摩擦了一下,符纸便像碎裂的蛋壳般剥落,化成一股雪,从祝英台耳边流走,仿佛符纸终于等到命运的来者,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于是将自己谢幕、消散。
我也像鬼屋一样,怀着想入非非的念头,碰见了许多人。
一部分人走进我的生活,用优雅的姿态打开了我的门,和我站在世界的同一边,一起整天想入非非。
偶尔也和其中特别的人产生罪孽的想法和关系。这些不能以正确和不正确,愉快和不愉快来结论,只是在某些时候,我作为发起想入非非的人,会将一些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她们身上,而我仅仅是想让生活更加狂热一点。
祝英台在船上时,听到江湖人士们谈论临安城。有人把这里比喻成金山,
祝英台前往万松书院报名。祝英台挤进灰色的人群,又从人群中另一头钻出来,刚好看到李清照在书院门口张贴布告,上面清楚地写着初试的日期和一些陈词滥调,日期上有一个红圈。还没上课,就已经帮学生们划好重点,祝英台觉得这个书院很靠谱。
学生们煞有其事的讨论,李清照始终不说话。女人就是这样的,喜欢保持神秘。然后她听到院长的召唤,转身入内,把所有学生放置在外面。
祝英台站在霁雨轩庭院里,等待仆人在里屋收拾新居。庭院里有一棵枇杷树,令祝英台起了好奇心。祝英台走到枇杷树跟前,手托着下巴,又围着枇杷树转了一圈,祝英台很疑惑,因为这棵树没有长新叶,也没有开花蕾,树干非常年轻,但树枝又十分苍老。祝英台这么想是有依据的,因为枇杷树是春秋开花,夏冬结果。
但祝英台没有过多停留,又去视察其他领地了。由此可见,祝英台有知识,能发现问题,但是没有毅力,不想解决问题,这种人以后只能当哲学家。
到了私宅门口,祝英台快走几步,率先进入大门。祝英台把双手背在身后,本能地走进私宅的卧室。闲庭信步的模样,像来到一见如故的家园。
秋风刮起地上的落叶,从宅门上的“霁雨轩”前划过,仿佛这个百年老宅的一切斑驳都是落叶刮出的伤口,和祝英台此时光滑饱满的脸颊形成鲜明的对比。
院长精通数理。他计算,书院一共有六位夫子,每年派出两位夫子,那么就有十五种不重复的组合方式,可以训十五年的话,保证十五年的内容不重复,如果加上院长本人,还可以训更多年。
今年是李清照和曹冠训话。李清照不想和曹冠搭档,因为她觉得曹冠非常迂腐,于是李清照去找院长,要求换人,要么换她,要么换他。院长认为这样会打乱数学组合,所以不同意,对着李清照不停地唠叨,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重复了几十次,李清照终于听烦了,捂着耳朵跑了。
曹冠说话很慢,每句话之间要间隔很久,不知道是思考还是忘词。所以下面的学生有些骚动,开始在曹冠说话的间歇交谈起来,曹冠一开口,学生的声音立刻消失了,曹冠一闭嘴,学生的声音又立刻出现了。学生就是这样的,只能苦中作乐。
祝英台听得出神,曹冠的每句话她都明白,连在一起就不明白了,因为曹冠的话根本没法连在一起。所以祝英台的意识渐渐飞出了出讲堂,穿越桐梓林,离开书院,来到临安城无暇的碧玉天空。随后,李清照的讲话像是从遥远的地面传来,祝英台已经听不清了。
梁山伯讲话很斯文,平时语速很平和,遇到感兴趣的事,语速又变得很快,滔滔不绝。这种人有时候很温柔,有时候又很烦人,不了解他的人会惊叹,怎么他有两副面孔,自相矛盾呢?其实宋朝的官场上,每个人都有两副面孔,说话都自相矛盾,由此可见,梁山伯能当官。
祝英台觉得这个同学很烦人,硬拉着她,对地摊上的一幅画评头论足起来。祝英台的视线被包裹挡着,看不见梁山伯说的那幅画,只听见梁山伯说猫啊狗啊。听到有猫有狗,祝英台把所有包裹都放到地上,从袖袋里抖出一些钱,当场买下了这幅画。她让小贩把画卷起来,插到那些包裹的缝隙中,匆忙地往家的方向走。
走了几步,回头对梁山伯做了一个职业假笑,什么都没说。
虽然祝英台不知道这个同学叫什么名字,但是笑一下,会显得很礼貌,什么都不说,会显得很酷。年轻人就这样的,喜欢做一些自相矛盾的事。
祝英台想起了这幅脑子发热时买下的画,于是将它小心的展开。画中有两只正在嬉戏的猫和狗,它们体型相当,小猫正对着画卷,将小狗扑倒在地。从观画人的角度,只能看到猫的正面,以及猫锐利的双眼。
祝英台认为这幅画的构图有问题,但是说不出具体哪里出了问题,因为她不是专业的。祝英台把这幅画挂到卧室一面空白的墙上,又仔细欣赏了一会儿,越看越怪,越怪越喜欢。人就是这样的,总是想要彰显自己与众不同,又找不到超凡脱俗的特质,只好挖掘一些无关紧要的癖好,显得自己与其他人有所区别,自己当自己的天命之子。
祝英台睡眼惺忪,意识还停留在昨夜家里的骚动,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礼学课是新学期的第一堂课,由院长亲自授课。院长擅长数理,却主要负责礼学,因为在万松书院教书,并不是夫子擅长什么就去教什么,而是书院缺什么,夫子就教什么。万松书院没有礼学夫子,所以就由院长顶上。由此可见,宋朝的教育机构的岗位是不匹配的,很多夫子都要跨行授业,导致学生也跟着偏科,宋朝的教育机构就是这样的。
院长擅长数理,对数字很敏感。祝英台连打了个哈欠,在其他夫子眼中,祝英台犯了一个错误,可以原谅,但是在院长眼中,祝英台一个哈欠三个转音,等于犯了三个错误,那就不可原谅了。所以院长指名点姓,让祝英台上台,示范一下刚才讲过的行礼动作。
坐在祝英台前面的同学都转头望向祝英台,看着她定格在抹眼泪的动作上。被院长点名,祝英台万分紧张,她小心翼翼地走上讲台,头脑一片混乱,耳朵嗡嗡作响,然后下意识的做了一套在家里演练过上千次的女子行礼动作。
讲堂一片寂静,随后哄笑,夫子看得目瞪口呆,催促祝英台赶紧下去,心想现在的年轻人路子真野。
祝英台找了个角落坐下,尽量让自己不被太多人注意到,这样有利于自己从相反的性别去观察其他人。但显然,今天的主角是马文才,他可以和所有同学对话,叫出所有姑娘的花名,和苑长姐弟相称,不管你问他什么问题,他都能对答如流,祝英台觉得他以后肯定能当领导。
祝英台看到了红色的阳光,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时间被酒意切割成无数碎片了。她一直听到一些琴声,好像能把所有凌乱的记忆串联起来。祝英台从大堂走到后院。因为她觉得琴声是从那里传来的。她拨开眼前浑浊的空气,终于看到清晰的梁红玉,琴声从梁红玉的手指尖传出来,冲破了所有风尘。
祝英台看到了白色的月光,突然意识到周围的同学都不见了。她在想,马文才这个领导怎么当的,为什么不派人把今天唯一的女孩子送回家呢?由此可见,祝英台暂时忘记了自己的性别,所以她的性转观察计划失败了。祝英台想不起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还记得回家的路,所以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家。家就是这样的,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
祝英台跪坐在床上,双手环抱在胸前,盯着猫狗嬉戏图发愣,她决定给这幅画取一个名字,因为她喝醉了。第二个原因是她觉得这幅画很奇特,里面的猫眼时不时发出一些闪光,她和猫眼不停地对视,看到眼睛布满血丝,然后祝英台双手合十,大喊一声“玄目”,意思是说,这是猫的名字。
然后玄目从画里走了出来,神鬼传说终于闯进了现实世界。但是祝英台喝醉了,她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象,每天的想入非非终于变现了。祝英台和玄目攀谈起来,她并不在意为什么这只猫会说人话,也不追究为什么猫会从画里走出来。她从太上老君问到了牛郎织女,玄目没有回答她所有问题,只是不断地围着祝英台转圈,像打量一只智力有残疾的人。祝英台终于被转晕了,往床上一倒,呼呼大睡。
乐理夫子没有上课,而是让所有学生掏钱买古筝,新学期第二课,夫子一般不上课,而是先讲话,再找个说法收钱,宋朝的教育机构就是这样的。
祝英台从左袖袋里翻出一些银两,往夫子的讲台走去。路过梁山伯的座位时,发现梁山伯面露难色,还朝她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祝英台非常擅长翻白眼,她从小就这样,遇到尴尬的事情,翻一个白眼,遇到无奈的事情,翻一个白眼,无事可遇时,翻一个白眼,为此没有少被父亲骂。现在祝英台长大了,翻白眼的功力丝毫没有减弱,但是她学会了解决问题,这就是成长。
祝英台对梁山伯翻了一个白眼,从右袖袋掏出一些银两,放到梁山伯的座位上,然后拍拍梁山伯的肩,意思是借给你,记得还。这个动作非常江湖,是祝英台从江湖上学来的。
祝英台不仅翻了白眼,还解决了问题,十分得意,哼着歌,往夫子的方向走去。
祝英台的古筝一向弹得不错,因为从小被家里逼着学了很多年,所以祝英台很讨厌家里的乐理夫子,也讨厌现在的乐理课,她总感觉,不管过去多少年,这个夫子都永远缠着她。
昨天在静姝苑见到梁红玉和她的琴声后,祝英台脑子里一直回响着梁红玉那首曲子,于是在乐理课上凭着印象弹了一段。夫子一听,立刻从讲台上跳起来,质问祝英台从哪里学来的,由此可见,夫子也是风月场所的老熟人。
祝英台一边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回忆乐理夫子滑稽的脸,不禁笑出了声。祝英台傻笑着,迎面撞进一个陌生女子的怀里,正准备道歉,却被女子的左手抓住了手腕,右手搂住了腰。祝英台想喊非礼,又觉得立场不太正确,只好发力挣脱,没想到被搂得更紧了,祝英台二次发力,没想到对方整个人都贴到她身上,脑袋越过祝英台的肩膀,看起来像一对正在跳探戈的情侣。祝英台面红耳赤,放弃了第三次发力的念头,把自己想象中砧板上的生鱼片,奢望自己能卖一个好价钱。
祝英台采用了和昨晚同样的姿势,跪坐在床上,双手怀抱在胸前,直直的盯着猫狗嬉戏图。她要确认昨晚的幻象,所以必须控制产生幻觉的变量条件,为此她还反复确认了左右手的上下顺序。因此,祝英台觉得自己是一个逻辑思维非常优秀的人。但是昨晚她喝醉了,今天却没有,因为祝英台觉得喝酒会影响逻辑思维,影响判断,她却没有考虑到,喝醉酒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变量。由此可见,祝英台的逻辑思维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好。人就是这样的,时常高估自己。
玄目在画中觉得,和祝英台两眼对视非常傻,于是再次现形,上一次现形也是这个原因。
祝英台被吓到床角里缩着,双腿不断地踢打,说明她是清醒的。
之前面对的是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珠,此时是一双放大缩小的脚掌,这让玄目有些困扰,于是它从床上跳起,用一个标准的抛物线,像气球一样降落到祝英台的怀里,然后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和祝英台进行不可描述的体温交换。祝英台感觉到肚子发热,呀的一声叫起来,然后双腿慢慢地停止运动,享受到了片刻的温暖。
玄目本来不会说人话,它所有的语言都是在画中学会的。往复流逝的旅人,七嘴八舌的商人,谈情说爱的情人,他们说什么,玄目就学什么,祝英台说它是玄目,于是它就叫玄目了。动物就这样的,连名字都没有决定权。
祝英台小心地抚摸玄目,担心玄目会掉毛。玄目把祝英台认作主人,要祝英台注意妖魔和邪秽。祝英台听到有秽,以为它掉毛了,就趴在床上到处翻查,玄目没有理她,继续自说自话。
祝英台突然想到这只猫竟然会说话,忍俊不禁,笑得在床上打滚,玄目气得在一旁翻白眼,由此可见,玄目的学习能力非常强,并非是自我吹嘘的。
于是气氛变得十分融洽,欢声笑语从房间里传出来,惹得枇杷树的枝干沙沙作响。
射术是一项需要大量练习的技术,如果夫子说,眼睛怎么瞄准,手部如何发力,很多学生都听不懂,因为每个人的身体构造不同。所以夫子说,射术射术,不断地射就是了,理论都是其次的。但是祝英台不这么想,她没法射,因为她连弓箭都拉不开,对她来说,这堂课还没开始学,就已经结业了。
祝英台排被安排在队伍的第一个,夫子让她第一个出去表演,因为她最矮小,也最瘦弱,十有八九会射偏,这样夫子就可以训她,再顺便训其他人,把毕生积累的育人话术都施展出来。如果第一个射击的人做得太好,搞得夫子无话可说,那他的计划就失败了。
但是夫子的计划还是失败了。玄目现形,告诉祝英台,你只需要装装样子,我会让弓箭稳稳地击中靶心靠外一点的地方,因为我有法力。祝英台觉得作弊是不对的,但是玄目说,不作弊,你的身份就容易暴露,没有哪个十五岁的男子连弓箭都拉不开。祝英台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在玄目的帮助下,对十五步开外的靶心发动了一次法术攻击。
所以夫子的计划还是失败了。他整堂课不发一言。更让他沮丧的是,后面射击的学生,纷纷模仿起祝英台蹩脚的射击动作,纷纷脱靶。因为他们觉得,祝英台能命中靶心,那么他的动作就是正确的,是值得学习的。人就是这样的,一旦成功了,做什么都是对的。
万松书院教书的夫子很少,一个夫子上面对应几个领导,岗位不匹配。所有夫子只有一个休息室,一个领导却有好几个休息室,所以书院不大,房间很多,根本安排不了人去管。
院长在夫子们面前提打扫房间的事,李清照一听,立马往地上倒,变成柔弱的女孩子,怎么拉都不起来;曹冠在原地静止,他平时也不怎么爱动,院长就更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了,也不敢继续说,怕他突然心梗。
所以院长很无奈,但是睿智的院长很快想出了办法。
祝英台看到院长在书院门口招短工,过去了解情况,因为祝英台觉得自己平时没什么事情做,想找点乐子打发时间。院长极力向祝英台推荐书房管理员,祝英台当场就答应了,因为她觉得这个名字很有文化,而且历朝历代图书管理员都很厉害。祝英台回答说可以,院长马上给她办了手续。因为书院的书房很大,岗位需求多,但是报名的人很少。由此可见,和知识打交道,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所有的短工里,最受欢迎的是喂马和擦弓。男人就是这样的,喜欢马子和射击。
祝英台按照平时走路的节奏,慢慢地往家里挪动。
玄目蹲在祝英台的右肩上,来回打量擦肩而过的路人。路人看不见玄目,祝英台昨晚就清楚这一点了,但是她还是不断和玄目对话,时不时的瞄向自己的右肩,在某些路人眼里,祝英台就像一个患有偏瘫的精神病人,所以路人都躲着她,这使得祝英台在人山人海的集市里,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将路人全部隔绝开,建立起一个绝对安全的立场。
所以今天的祝英台十分显眼,人越多越显眼。祝家的家奴在人群中一眼发现了她,将家书送到祝英台手里,然后默默地离开,走进喧闹的人群消失不见,就像一滴水滴进海里,祝英台决定回家再打开。
祝家的家书非常准时,祝英台每个月都会收到,久而久之,祝英台就把家书当作闹钟计时器来使用,每次收到家书,祝英台就知道又过去一个月了,而内容是什么,往往不太重要。
祝英台将家书在书桌上展开,一边读一边脱掉身上的男装,脱一件,读一段,玄目蹲在一旁,听得昏昏欲睡。直到祝英台脱了三件衣服,又换上整套里衣,却一句话也没有读的时候,玄目发现事情不对劲了。
玄目走到信件旁,一目十行地看起里面的内容来。玄目只认识一部分汉字,比如像回家,相亲,结婚,生子之类的,这封家属里全都有。祝英台此时已男人变成了姑娘,变成了信件里的主人公。她一把抢过家书,把信件揉成一团,往窗外扔去,但是纸团偏离预定的估计,飞到墙上,又弹回到祝英台脚下,由此可见,祝英台早上的射术课的确是作弊了。祝英台再次捡起纸团,亲自走到窗边,伸手将纸团扔出了窗外。
庭院的风有些悔意,往东边吹去,又从东边归来,与后面的气流纠缠在一起,形成复杂的乱流,让墙头的野草左右摇摆,变成了陆上的浮萍。
祝英台扔出去的纸团被这团乱流送回窗内,刚好砸在祝英台的脑门上,她觉得自己受到这封信在思想和行为上的双重挑战,气得哼哼直叫。
玄目感受到一股妖气,从卧室的所有方向传来,扭曲了屋里所有的摆设,多余的力量冲到屋顶,让稳固的四方形的结构从视觉上变成了扭曲的波浪型。
玄目的瞳孔眯成了一条缝,想透过妖气,看到真实的情况。它警觉地站起来,努力让自己保持平衡后,然后从桌上跳到窗户边,仔细观察着霁雨轩的异动。
枇杷树无数的黑枝疯狂的延伸着,以枇杷树为起点,越过所有的房顶,覆盖掉整个霁雨轩的天空,每条枝节环环相扣,变成一张绝望的黑网,将稀薄的月光抵挡在另一个空间外。黑网随着乱流不断抖动,像一个困兽的笼子,正在受到笼中猛兽的冲击。
玄目的毛发被乱流牵引,变得蓬松而凌乱,让它看起来像个狮子。玄目觉得自己更像老虎,因为老虎是不会被关在笼子里的,所以玄目受到了气流的冒犯,被气流伤害了自尊。动物就是这样的,会被你想象不出的一些东西伤害。祝英台也被一团纸伤害到自尊,她再次捡起倔强的纸团,调动全身的肌肉,再次往窗外扔去。
玄目瞳孔有光,浑身的每一根毛都散发出短频的射线,卧室所有的窗户应光而动,齐刷刷的关闭起来。祝英台扔出的纸团撞到关闭的窗户,又弹到祝英台的脑门上,疼得她哇哇直哭。
在玄目和祝英台身处的房间,被安定的绿色粒子包围,和屋外舞动着惨烈黑色流线的境遇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在一个八角十二边的空间内部,割裂出一个不同维度的球型区域,犹如台风的风眼,仓鼠的太空舱。
祝英台从愤怒中平复,逐渐理解正在发生的事。祝英台觉得自己就是仓鼠,往玄目身边挪了一步,似乎找到一些安全感,然后远远的看着窗外的景象。院墙上的划痕突然增多,变成了老妪的手,又骤然被打磨光滑,变成了年轻女子的脸;墙头的野草渐渐变黄,被乱流连根拔起,在空中自转,又瞬间被搅得绿汁四溅,让所有承诺变质,垂死的挣扎幻灭。
玄目催促祝英台睡觉,把眼前的景象当作梦境,待到阳光从地平线露出一些线条,将所有不具真实的开始和结束全部击穿,开始新的一天,现实还是既定的模样。
祝英台离开万松书院,无视所有同学的挥别,迷迷糊糊地走到一座短促的木桥上。
木桥的东边,是人流繁杂的商区,从书院到霁雨轩的必经之路。木桥的西边,是知识分子往来交际的学区,是临安城里多数酸腐和陈词滥调的排泄地。商区的人一般不会主动跑到学区去,因为对商区的人来说,学区的人很难交流。比如小贩到学区去卖面条,脑子里预演了一套讨价还价的话术,然后遇到买面的万松书院的院长,发现一点都派不上用场。院长作为最大的知识分子,必须带头清高,从来不砍价,但会从数理的角度分析你面条的性价比,专业术语一套又一套,企图用自己的方式维护知识分子们的清高。小贩听不懂,没法还价,并且感觉自己受到了高维语言的降维打击,悻悻逃走,把院长晾在原地。搞得院长和小贩都不知所措。逐渐的,两个区就产生了一种无形的隔阂,各自守着自己的阵地,只做中间群众的生意。
两个区之间恰好被一条细长的人工河道分开,揭示不同阶级的天然鸿沟,中间搭一条脆弱的木桥,方便互相输送小绵羊。学生群众知识不够,不算知识分子,更不是商人,算是中间群众,所以被两边薅羊毛。
祝英台走到木桥中央,来到拱形的最高点,停下脚步,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身看向桥下蜿蜒的河流。今天的流水很平缓,自北向南,从暴露的河堤上,深潜到暗藏的地下里,熟练地穿过复杂的临安城的脉络,收纳每个排泄口涌出的糟粕,将它们带到视距外的青山和远水里,汇流到汹涌的钱塘江,将一切不协调消化和溶解。
秋风不近人情,沿着河道从北方吹来,试图赶走风道上一切彷徨的鸟。祝英台抬头看向北方离散的云,一只手扶住摇曳的帽子,一只手抓住桥墩,任谁也赶不走。玄目从祝英台的右肩膀上现形,疑惑地看着祝英台。祝英台避开玄目的注视,把头转向左边,玄目飘到祝英台的左肩,不依不挠的盯着她,试图弄清她忧郁的真相。
风吹得祝英台的脸颊发涩,她转过身,面朝南方,向后倾斜自己的身体,背靠桥墩,右手搭在左手的肘部,以一种逃避的姿态,无视嗖嗖的风声。
玄目飘到祝英台眼前,继续烦人的说教。祝英台面前是啰嗦的命运使者,后面是绝命的悬崖峭壁,退无可退。祝英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数地上爬过的蚂蚁。
祝英台无法接受家里有鬼怪的事实,无法接受清平的学生生活被突如其来的骤风打扰的事实。
玄目说话从不张嘴,用法术将想法从所有方向传进人类的耳朵里。玄目认为祝英台接受了自己被画中仙物附身的事实,接受了既定的女性命运被自己的执拗粉碎的事实,也应该接受世上存在一些常识外的事物的事实。但它低估了人类的惰性,人就是这样的,只能接受对自己有利的实事。
秋风不像秋水,既不绵延也不紧凑,是一波接一波的脉动,刚刚让人适应,享受从肌肤趟过的凉意,又唐突地停止,像少女时不时的捡起内心的矜持。
秋风抛弃了虚设的矜持,再次袭来,将祝英台的帽子吹到半空。黑色的长发从帽子的束缚中解放,舒展地在空气中飘动,勾勒出风的形状。祝英台被秋风改变了性别,惊讶地抬起头,看到玄目追逐着风中的帽子。玄目眼睛发出一些光,幞头突然改变了走向,悬停在逃离的路线上,然后逐渐飞到祝英台身边,祝英台伸出手,一把抓住自己的帽子,像打水漂一样把它扔向天空,帽子疯狂自旋,然后消失在刺眼的阳光里。然后祝英台望向东边,视线越过浑浊的闹市的空气,看到商区的远端,霁雨轩的屋顶上袅绕升起的妖气。祝英台拍拍衣襟的灰尘,表情变得有些坚决,大步走过木桥,踏上回家的路。
此时,祝英台深刻地产生一些认识:她每天走过的不是木桥,是一种身份转换的随意门,她每天穿过的不是两个滑稽的人群集市,是两种面向不同阶级的狂欢派对。身体从东往西,或者从西往东,在这个区域接触的每一寸空气,都会冲刷掉她身上每一片单纯的性别棱角,把她变成一个浑圆坚韧的中性生物,在世俗的夹缝中,来回穿梭。
祝英台一只手掌搭在霁雨轩的门柱上,把身体藏在门外,另一只手轻轻推开霁雨轩的大门,谨慎地探出半个脑袋,用一只眼睛观察庭院的状况。
鬼怪作乱也是讲究时机的,和雷霆雨露一样,当积攒到足够的能量,才会一并爆发。经过昨天的骚乱和玄目的对抗,霁雨轩的鬼怪进入不应期,正在默默地酝酿下一次动乱,所以庭院什么都不会发生,只是像蒸腾一些气体一样,挥发出少数人可见的妖气。祝英台把它想象成鬼怪的汗水从地面渗透出来,所以不仅可怕,还很恶心。
女孩子不懂什么是不应期,所以胆子没有玄目大。玄目现形,绕过祝英台,飞进庭院,然后回头看着祝英台,意思是妖怪进入贤者模式了,现在很安全。祝英台撅撅嘴,从门外露出整个身体,试探了几下,慢慢走进霁雨轩。
玄目变出一个罗盘,交到祝英台手上,然后自顾自的讲解起道术的原理。祝英台两眼发亮,反复翻转着罗盘,颇有兴趣的研究起来,祝英台见过罗盘,但是法术变出来的罗盘第一次见。她把罗盘举过头顶,似乎想透过夕阳的余晖看清罗盘的内部结构。祝英台虚着眼睛,挤眉弄眼的看了一会儿,发现并没有想要看到的东西,然后双手将它放下来,正好与玄目的怒目相视,祝英台意识到眼前的不是玄目,而是道术夫子,所以收敛起来,认真听玄目讲课。
祝英台洗了澡,换了一身新衣服,沿着自己特意铺好的鲜花的蜡烛的通道,从卧室走向庭院的石亭。祝英台内心暗暗兴奋,她喜欢这种仪式感,在初次做一件大事前,应该走这样的过场。仪式就是给初见事物的见面礼,也是给它们的告别词,因为你不知道每次见面是不是最后一次,所以见面和告别都要认真对待。由此可见,女人喜欢穿婚纱是有道理的。
玄目不关注这些,略过弯弯曲曲的通道,径直飞向石亭,在中间的石桌上站立,检查笔仙仪式的道具是否齐全。祝英台姗姗来迟,整理了一下冗长的衣袖,颇有姿态的坐在石凳上,面朝庭院的枇杷树,和玄目一前一后,静候风暴降临。乌云终于布满了霁雨轩的天空,把为数不多的稀疏月光全部吞噬。黑紫色的气流从枇杷树中散发出来,和同时延伸着的黑色树枝一起发出让人无法理解的声音。枇杷树和它的衍生物们,慢慢侵蚀着霁雨轩的空间,逐渐蔓延到祝英台所在的石亭附近。玄目用尾巴拍醒昏昏欲睡的祝英台,然后略微施法,在石亭和周围筑起一座坚固的圆形防护壁,将枇杷树的黑色邪物阻挡在安全区之外。祝英台正襟危坐,脑海里回忆玄目教授的笔仙召唤术,小心地摆弄起手边的道具。
笔仙仪式成功了。霁雨轩的骤乱的声音逐渐减弱,防护壁外的黑色枝节停止了活动。玄目示意祝英台继续保持仪式的姿势,然后自己飞到防护壁的四周巡视了一圈,试图弄清外面的状况。
凡人和鬼怪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正反两面,也就是人间和鬼界。人间的凡人死后,意识被牛头领到鬼界,变成鬼怪,开始新生活。如果鬼怪在鬼界兢兢业业的生活,勤勤恳恳的劳作,那么就能得到投胎的名额,到黄泉排队,喝一碗孟婆汤,消除掉所有记忆,被马面一脚从岸上踹下去,于是又回到人间,投胎做人。
因为孟婆汤只在投胎的时候喝,所以所有鬼都知道自己曾经是人,但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曾经是鬼,所以做鬼比做人痛苦得多,要承受两辈子不堪的记忆。于是鬼怪们纷纷抢着做人,导致做人的名额供不应求,鬼界的黄牛鬼和地府勾结,在黄泉高价炒投胎票,鬼界的穷鬼做不起人,只好继续当鬼。富人死了,人间的家属烧来一大车金条,富鬼立马到黄泉找黄牛鬼买票,前后不到一天,又重新做了人。所以在地府久居的大多都是做不起人的穷鬼和不想做人的官鬼,鬼口结构十分畸形,和临安周围的小城市差不多。
鬼界的地府想过解决这个问题,有个非常没见识的鬼官提议,做人做鬼的时候都要孟婆汤,端平做人做鬼的体验,从根本上解决需求不平衡的问题,领导当场驳回它,因为这样地府和黄牛鬼就没法赚钱了。所以到头来也没出什么政策解决这个问题。
人间每年出生人口有限,做人要投胎票,但做鬼又不需要作死票,想死就死,地府十分困扰,找天庭商议了很多次,天庭不好直接干涉人间的事情,只好派一些使者下凡,找一些凡人代言,让他们调和一下人间的风水,争取少死点人。也有流年不利的时候,比如人间发生了战争暴力,鬼界突然鬼满为患,还都是穷鬼,搞得地府和天庭焦头烂额,由此可见,战争真的是人鬼神公愤的事情。
因为喝孟婆汤的问题,人忘记了鬼话,听不懂鬼的语言,但鬼能听懂人话,所以这中间的信息差导致很多徘徊在人间的鬼和凡人发生矛盾,互相敌视。鬼就是这样的,所以叫小气鬼。天庭钦定的使者要做的事,就是协调这些人鬼纷争,平衡阴阳,祝英台就是使者之一。
为了解决人鬼交流的问题,人间的道术师发明了笔仙阵。它可以暂时连通阴阳,用一些非常讲究的介质把鬼的语言转换为文字,使凡人能够读懂鬼的语言。所以玄目计划让祝英台使用笔仙和霁雨轩的鬼怪沟通。其实玄目的本意是直接把鬼怪消灭,也算是为地府清除鬼口了,毕竟在人间逗留的鬼一般都是穷鬼。但是祝英台不同意,玄目拗不过她,于是设计了这个笔仙阵,企图与鬼怪进行一次倾心之谈。
霁雨轩静得只剩萧墙外的虫鸣,一股灰色的气息远远地从枇杷树飘到石亭边,聚集在祝英台的前方。灰色的气息沿着螺旋状的轨迹,纠缠成一股人型的气团,红色的眼睛和扭曲的嘴巴隐约可见。祝英台保持着进行仪式的姿势,握笔的双手瑟瑟发抖,冷汗从她的额头上流下来。玄目担忧地看了祝英台一眼,然后默默地施法,解除了周围的法术防护壁。灰色的气体飘到石亭里面,人形的模样越发稳定,祝英台瞪大了眼睛,看到灰色逐渐收敛成一个半透明的女人模样,恍惚的灰色长发垂到女人腰部,血色的双眼失去了瞳孔,眼神焦距到虚无的远方。棱角分明的骨感身材被素色的女性里衣随意的包裹着,慢慢地平移到石亭中央,与祝英台隔桌相见。祝英台紧张地机械地转头,看向玄目,求助的眼神几乎就要哭出来。玄目飞到石桌正上面,把祝英台和女鬼隔开,准备倾心之谈。
霁雨轩的地面开始摇晃,地上的碎石子在激烈地颤动,天空隆隆作响,枇杷树的枝节正在恢复活性。女鬼流出了血泪,灰色的身形逐渐崩塌,好像一张纸片即将撕裂成无数碎片。祝英台啊的一声,扔掉手中的笔,吓得从石凳上摔下来。女鬼的身形延伸出多条黑色的触手,凶猛地接近坐在地上的祝英台,企图将她捆绑吞噬。玄目的尾巴微微摇晃,石亭的五角形地板上出现绿色的光亮,与灰色的地板明暗相见,显现出八卦的轮廓。女鬼被暗藏的八卦机关的光亮刺伤,停止了对祝英台的攻击,僵在原地。玄目用法术将祝英台托起来,两人一起浮在空中,然后绕过石亭的柱子,飞离了五角星地板的范围。石亭八卦阵的光亮逐渐加强,祝英台在外面已经看不清地板上的八卦光痕,整个石亭被刺眼的光亮包围,里面的黑色女鬼被光线逐渐消化,似有所指的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然后渐渐消失不见了。
石亭慢慢恢复了灰色的气质,变成了一座普通的建筑物,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石亭中央的桌子上多出来一把红色的木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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