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舟

作者: 秦因 | 来源:发表于2022-09-23 00:47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的猫丢了。

一只金眸竖瞳的狸花猫。它是在若无河边上丢的,前天晚上我们在野地里乘凉,我挠着它光泽蓬松的毛发,它忽然弓起身子,嘴里发出呼呼的怒声,一个猛窜隐没在了河边的水草中。它跑得太快了,我从昏昏欲睡中惊醒,只看到了一个黑色的残影。

善因!我惊呼道,回来!我趿拉着草鞋,一只脚才迈进草里,就有一只粗糙的手用力拉住了我的手腕。

那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我也不想这样说,可是他脸上的皱纹实在太多了,老树皮一样的脸,在浓墨色的夜里,吓得我一个冷颤。干什么?我挺起腰杆,壮胆似的问。

别去,那老翁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可是我的猫丢了,我得去找它!我理直气壮地着急起来。他僵硬地抬起手,指着那条汩汩的若无河,老树皮快要脱落下来似的。夜里,容易撞邪,他说。我几乎是打了一个更冷的冷颤,胡说!什么怪力乱神的。

冷汗从我背后冒出来,轻轻地划过脊背,落进阴森森的水草地里,我忽地有些恍惚,回过神来,那老翁早就没了影子。走这么快,我心里嘟囔着。只听见水里噗通一声,好像什么东西落水了似的,墨绿色的河面散开一圈圈清冷的涟漪,只是这天太黑了,月亮隐在云翳里,我的眼睛眯了又睁,睁了又眯,什么也看不清。

我的善因丢了,可我不敢去找它,那老翁神神鬼鬼,说得实在骇人。

我叫闻舟,善因是我养的猫。去年冬天我把它捡回来的时候,它还是一只巴掌大些的猫崽子,舔舐着自己的尾巴,金眸竖瞳,漂亮极了。可是它的叫声很弱,像小婴孩的啼哭声。佛子说,种善因,结善果,我就叫它善因,我喜欢这个名字,可是家里的人却对它嗤之以鼻,这名字听着刁钻,不好,哪里有孽畜取这名字的。

除了我,没有人喜欢善因。他们不准我在家里养猫的,我偷偷从柴草垛里薅了些稻草,用手搓得松散柔软之后,给它团了一个草垫子,放在墙根后。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说怕冷,要挨着墙睡,舅舅不耐烦地瞪我一眼,低啐一声。隔着一堵土墙,墙内舅舅的呼噜声打得震耳欲聋,墙外面善因在轻声呜咽,不知是饿的还是冷的,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听得心惊胆战,若是给舅舅吵醒了,他会打死善因的。

听别人说猫崽子要喝猫奶,可是我哪里找得到猫奶给它喝,只能每天留半口米汤给它。善因舔着葫芦瓢里稀薄的白色米汤,砸吧着嘴,我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

善因的命是我分了一半给它的,它丢了,我得把它找回来。

可是我上哪里找它去?白日里我要在田地里做活,晚上若无河那里鬼气森森的,我害怕……不行,我分了一半的命给它,我必须去找它!

我想找个人与我一同去,刘二叔家的铁娃和毛毛?他们平常就喜欢掏鸟窝钻狗洞,兴许愿意跟我一起去若无河,等找到了善因,我就借给他俩玩两天。可是他们为什么都不在家呢?刘二叔家的院子我前前后后绕了两圈,一个人也没有,我费力地扒开纸糊的木窗子,灰尘顿时溃散开来,糊了我一脸,咳咳咳……我强睁开眼睛,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了,是遭了盗匪了吗?人都去哪里了?我实在无暇多想,太阳已经落山了,我得在入夜之前把善因找回来。

我在田垄上奔跑,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我趁着最后一点暮光,飞快地跑着,粗硬的稻茬子刺破了我的脚,火辣辣得痛,我终于到了若无河边上。这时天已经黑透了,一轮满月在深邃的夜幕中,墨绿色的河面没有涟漪,有风,但是水草也不动了,今天是怎么了?我揉了揉眼睛,一定是我太困了,得快些找到它,于是我对着宽阔的若无河,顺着风高呼:善因!善因!

一只冰凉粗糙的手倏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啊!我大叫起来,老树皮一样的脸在我面前骤然放大,别叫,他说。这老翁,骇死人了!我气得发抖,你抓我干什么,手冰得和鬼一样,我快被你吓死了!

别害怕,没那么容易死。他动了动干裂的唇瓣,嘶哑的声音自喉咙里钻出来。

你这老翁,深更半夜老是在这河边干什么?

嘘,他竖起干柴似的手指,声音小些,容易冒犯邪灵。我打了个激灵,心里直发毛,可是我不叫,怎么找善因啊?我看着眼前干瘦枯槁的小老头,压着声音叫他,喂,老翁,我的猫丢了,你能帮我找找吗?

你跟我来,那老翁说。他缓慢地踱着步子,骨节像多年的朽木一样,看上去咯吱咯吱的。他带我上了一艘船,渡船,这船又破又烂,湿漉漉地生着深色的青苔,像刚从河底捞出来似的。水是幽暗的惨绿色,月光是银白色,夜晚像打翻了的墨一样黑。我穿着单薄的衣衫,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怎么又回来了?你蒙我呢!我看着远处愈来愈近的,围着一团雾气的水草,愤怒地喊道。

别急,先去接几个人,他慢吞吞地撑着长杆。

船要靠岸了,白雾里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我看着岸上的景象,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蹬着船壁猛地往后缩了几步。一群面色惨白,瘦骨嶙峋的人自岸边依次上了船,他们的胸腔一点儿也没有起伏,眼珠子直直瞪着,最要命的是,他们全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我压着声音问那老翁,喂,他们是什么人?

乘船的人。老翁看起来没什么反应,但是我狂跳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我别过脸,大口地喘着粗气,没事,没事,等找到善因,马上就回家去!

小家伙,你怎么上船来了?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响起,我僵硬地转过头,是一张极其消瘦的脸,深陷的眼眶里,绛红色的瞳仁直勾勾地盯着我。她的头发很长,脸是惨白的,嘴是深红的。我大气都不敢出,又往下缩了几寸。我的猫丢了,我来找我的猫。

找猫呀。她呼出的气阴森森的,落在我的耳廓,瞬间让人毛骨悚然。是这只吗?她轻轻掀起自己的袖子,露出来盖在下面的毛茸茸的一团。是我的善因!我下意识地伸手摸过去,就被她啪一下打落了。这是我的猫啊,我委屈地说道。这猫,是我的。她慢悠悠地揉着善因的毛发,她的指甲好长!我紧紧捂住嘴,差点叫出声来。

小家伙,深更半夜出来,不怕被恶鬼吃了吗?她戏谑地笑起来,瞳仁里透出幽暗的光。你别吓他了,那老翁在一旁说道。不知道船是什么时候停的,在若无河的正中央,船一动不动,墨绿色的河水也不动,老翁手里的长杆也停了。

这诡异又骇人的气氛简直要杀死我了,我对着老翁大声喊道:这是什么鬼船?一阵凉飕飕的风吹过来,更加安静诡异了,船上的人都缓慢地转着脖子,朝我这边看过来。我害怕,可我不是傻子,这一船的人,看上去分明都是死了的啊!小家伙你不笨呐,那女人幽幽地开口,这船上的人,的确都是死了的。他们是怎么死的?我问道。掉进河里,淹死的呗,她笑出了声,仿佛在嘲笑我的愚蠢,我看着船上湿漉漉的“人”,一阵懊恼。

你告诉他吧,女人眯了眯眼睛,目光落在船末端的男人身上。那人个子不高,四肢却都浮肿着,看起来像个胖子。他眼珠子仍是直直的,迟钝地张开嘴唇,声音嘶哑,喉咙里塞着稻草似的:北边闹灾荒,饿死了好多人,我们是来逃荒的,晚上坐的船,河水湍急,船翻了,我们都被淹死了。他说完,旁边的三个人跟着迟钝地点了点头。

第二个人开了口,是一个小姑娘。我爹打死了我娘,要把我卖给人贩子,我是逃出来的,坐了船,船翻了,被淹死的。

接着是第三个,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婆婆。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儿子带着媳妇跑了,把老婆子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我得去南边,找我远嫁的女儿,我坐了船,船翻了。

然后是第四个,一个点儿大的小萝卜头,咿咿呀呀的,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船上一共九个“人”,最后一个人说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我惊讶得久久合不上嘴,忍不住大喊:夜里这么黑,为什么非要在晚上渡船!他们都冷冷地看着我,没人说话。

要来了,那老翁说。

什么?

他没再说话,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等着,他们在等什么?一阵阴风吹来,一个白色的影子忽然在船上显了形,高高瘦瘦的,口吐长舌,头上戴着一顶长官帽,写着“一见生财”四字,他脸上堆着奇怪的笑,当然是在等我呀,细长冰冷的声音像小蛇一样。你是谁?我的嘴张得更大了。他不理我,从长长的袖子里掏出一卷轴,点着上面的红字,陈家老婆子,阳寿五十八,病死在女儿家的炕上,今日我就要带你走了唷。

她不是早就死了吗?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困惑极了。这是七爷,是冥界的大人,是来带陈老婆子走的,老翁在一旁说道。我的眉毛都快拧成一团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正要继续问下去,船末的那个“男人”忽然咕咚一声跪了下来,使劲地磕起了头,头骨撞在船板上,咚咚咚、咚咚咚。七爷,求您把我也带走吧,我们都死了十八年了,在这鬼船上待了十八年了!

七爷翻了翻卷轴,轻啧一声,你的阳寿还有十三年,你还没死,我可不能带你走唷。什么?这是什么荒唐事,他们阳寿未尽,可的确已经是死了呀!七爷似乎听见了我的心声,阴冷的目光睨过来,脸上却还堆着笑,看起来怪异极了。阴阳簿上是这样写的,时候未到,他们不能“死”,他才说完,船上的人都开始流泪,黑色的泪珠从深陷的眼眶里滴落下来,他们一向迟钝呆滞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种极度悲伤的情绪,我莫名愤怒起来,就要张嘴大声骂。

一双冰冷的手捂住了我的嘴。小家伙,说错了话可是要下拔舌狱的呦。我不能说话,却愤怒地瞪大了眼,哪有这样的道理,阴阳簿上写错了,便不让人死了吗?七爷懒得看我,把目光落在了那女人的身上,林姝,啧啧啧,怨气比上次重了好多,小心要变成厉鬼了唷。

她叫林姝?那女人看出了我的疑惑,笑了笑,深红色的嘴唇一张一合:我的故事,倒是忘了跟你说了。我叫林姝,十八年前,有人杀了我的丈夫,强迫我做他的妾,那天晚上,我把他杀死在了我的床上,逃了出来。她说完最后一个字,一股阴冷的鬼气骤然大涨,七爷蒙住了她的眼睛,笑嘻嘻地道:六年后我再来接你,到时候可不要变成厉鬼了唷。

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七爷阴冷的目光又射过来,小东西,你还要等二十三年呐。

什么?我惊呼。

蠢货!七爷嘻笑着啐骂道。他伸手弹了颗小石子儿,嘣的一声,正中我的额心,瞬间冒出了个红印子。

我的头晕晕乎乎的,好像想起来了什么。去年村里生了疫病,死了一半的人,逃的逃,烧的烧,埋的埋,村子早都成了空村了。不对,应该叫鬼村,这里没有人,只有一船人鬼,一只猫鬼,全都被困在这里了。他们走不出若无河,我走不出这片村子。

我是在去年冬天死的,和村里的人一样,得了疫病,死在屋后的柴草垛里。舅舅在唾骂,舅妈气得跺脚,弟弟妹妹在大哭。

死透了?

还有一口气。

真是作孽,晦气!快把这脏东西扔河里去!

舅舅拿着一卷破旧不堪的草席子裹住了我的身子,扛到肩上,他瘦得像干柴一样,我知道他硬梆梆的肩骨正捅在我柔软的肚子上,可是我已经没有感觉了。他才走了一半的脚程就开始气喘吁吁,左摇右晃,我的五脏六腑被晃得七零八落,在身体里挤来挤去,可是我真的感觉不到了。

舅舅没有把我扔进河里,我想我应该对他说声谢谢,那样我会被泡得发白肿胀,面目青紫,要骇死人的。他把我扔在若无河边的水草里,喘气粗气一边骂一边走掉了。太阳开始落山,日光从金色变成橘红色,落在半人高的葳蕤的水草上,和我的身上,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身下的泥水是冰凉的,有小虫子在我身下蠕动,可我动不了,它们是不是要被我压死了?

我也不知道在那里晾了多久,好像听见有稀碎的脚步声,走得颤颤巍巍,歪歪扭扭,最后停在了我的身旁,它也躺了下来,靠在我的肚子上,枯燥发硬的猫毛蹭着我的皮肤。我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呜咽声。

是我的善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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