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欧阳苗寨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1
咳……咳……不……拜……秋……刀,咳……
声音从山谷底的竹林丛中传来,断断续续的,似乎有点像喘不上气来一样,时而听到,时而又听不到。
“某冬,满来好生冬,波汗说禾昨,头盖奔奶洋,嘎难嘎初,尼几尼打滚nia……”(苗语:你听,你俩好好听,是什么声音在响,真得好怕人,这荒山野岭的,是不是鬼叫声……)在我一旁不远处的牛贵,一手紧紧攥着镰刀,一只手五指并拢,弯成弧状紧贴着耳廓,屏住呼吸倾听,在努力地分辨着声音是从哪个方面来?他神情紧张得有些恐慌地对我和老赖说。
我们仨正在“早粗”(苗语:一个山地名)一个田坎前的竹林杂草丛里砍柴,我们之间相隔不过三五米间。不知怎么啦,牛贵突然停下手中的镰刀,傻傻地站在竹林丛里,神情有些怪异,嘟哝着嘴,压低着声音使劲地叫我和老赖,这可不是他平常的样子。牛贵向来大大咧咧地,说话是大声大气的,生气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口开骂起来。可今天不知他怎么啦,大气都不敢出。
我也偶尔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时高时低,时有时无。起初,我并没有在意这声音,以为只是山林不知名的鸟叫声,我当时的全部心思全在周围草丛里,那一小片杂木上,一心就想着赶快砍完去,至少会有两担柴,这样到了中午我就砍了两担柴,一担中午时挑回家去,另一担下午来赶牛时再挑回家。
在这片约有十几平方的草丛里,杂长着两种木材上,我们苗语管它们叫作“兜嘎能”和“兜你边”(至今我仍不知道这两种树在汉语里的叫什么,原谅我只能用苗语称呼它们)。这些木材是家里做饭最上好的柴禾。
在这冬日里,这两种木材已落了叶,一根根长在草丛里,枝条又密又多,这两种木材就是刚刚砍下来,不用等它们晒干,湿的也是很好烧的,尤其是“兜你边”,树枝密密的,细细的,烧起来就会哔哔啵啵作响,放在家里的火砖砌成或土砖砌成的炉灶里,火苗一下子就起来了,越烧越旺,灶里绝不会因为湿柴或添得多而熄灭,黑烟子冲出来熏得两眼流泪,鼻子呛得直咳。
在牛贵压低着嗓子叫我们时,我已经砍得并捆好三大把,我们常常是每两把捆成一头,四把成一担。我计划着用“兜嘎能”作一担,“兜你边”作一担,在娘面前好好自我吹捧一番,让娘跟我一起分享砍回这柴禾的开心。
老赖在田坎下的竹林里,一根一根从竹林丛中,或捡或扯着春夏时节人们砍断的竹枝,或自己干枯的竹树,他在很深的竹林丛中,他用力扯拉着竹枝时,声音很响,我想他是不会听到什么声音的。
牛贵他在左手的田坎边上砍一根手腕粗的枫树,前后左右没有什么遮挡的,自然他最先听到,也听得最清楚的那怪异的声音。
“贵哥,怎么啦?怎么啦?”心直口快的老赖,听到牛贵像受了重感冒后喉咙疼痛发不声来的一样,着急地连连问道。然后他急忙钻出竹林,直奔到牛贵身边。
“那贵,某兜这都,尼呀?”(苗语:贵哥,你砍到手了,是吗?)当他看到牛贵怪异的神情模样后,他以为牛贵不小心把手砍伤了,一边赶紧问着,一边伸手去抓牛贵的手仔细看起来。牛贵失神不语。
“禾都汝汝,几干包青呀,几湖几呀!湖几某库埋假恩嘎?”(苗语:手好好的,没有看到流血呀!怎么你的脸好难看?)老赖摸着牛贵的脸,一脸茫然地问道。
“赖,某冬了,满来老勇好生冬,几念波汉说左,翘给奔奶!”(苗语:赖,你听了,你和老勇好好听,不知是什么声音在响,好吓人!)
“对鱼刀波说?波汉说左——”(苗语:哪里有声响?是什么在叫?)老赖极力想问了明白。
“亚波啦,你哟好生冬……”(苗语:又响了,你好好听……)牛贵有些惊吓地说道。
咳……咳……不……拜……秋……刀……,咳……
声音再次传来,似乎是从不远处,离我们好像很近。声音时长时短,时断时续,时高时低,时而急促,时而绵长。
这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似乎在倾诉着什么,又似乎呼喊着什么,有些幽怨,同地杂着埋怨。一点一点盘旋而上,
“打囊哩,某囊几囊,勇那!”(苗语:真的哩,你听没听到,勇哥!)我们仨已经站一块儿了。
“囊啦,恰对你奶囊说,几满打滚。包妈肉肉朴,波鱼斗几满打滚,满打滚奶几里奔恰打了,几你奶对尼打农nia,几里奔!”(苗语:听到了,怕应该是人的声音,不是鬼叫声。我爸爸经常说,天底下没有鬼的,要是人死变鬼了人们就不怕死了,这声音不是人就是什么鸟在叫,不要怕!)我隐隐约约也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传来,先是轻轻的,后来慢慢越来越大,再后来似乎是在骂人一般,快速地呱呱地,像连珠炮似的,连响一串串。我也开始有些紧张起来,声音有些颤抖,但强装镇定地说。
“那贵,赖,包不来叉欧打将斗罗,召洋过多木,你打农对恩东罗,尼奶包睡波说都!”(苗语:贵哥,赖,我们仨找几砣土来,砸到那边去,要是鸟就会飞出来,要是人就会说话的!)我出了一个主意。
于是我们仨用镰刀在田里铲出土来,搬到田坎上。
“要是我们砸了伤人,怎么办?”牛贵有些担忧、有些犹豫地对着我们说。
“我们仨同时一起砸,这些土是松散的,砸下去就散开的,要是人被散开的土颗粒砸到了,是不会受伤流血的,顶多是在他的头上洒下一层土,不舒服罢了,你俩敢不敢!”我对他们俩说。
“敢,让那个人知道我们的厉害,我想也不会是鬼!”老赖附和我说。
“砸!砸出来,看到底是什么?”牛贵一下有了底气。
咚——咚——咚——
我们仨同时将手中的土块砸向竹林中。
不知怎么回事,声音没有了,也没有见有什么鸟飞出竹林,也没有听到有人大声说话或大声叫骂。
“怪了,难道真是什么鬼?”老赖疑惑地说。
“不会的,我们再砸一次!”我提议道。
“砸就砸,砸死它!”老赖跟着说。
咚——咚——咚——
我们再一次将土块砸向竹林里,每个人连续砸了五六砣土块。土块在竹林里落地后,还是没有什么响动,那个声音也不再响了,什么怪鸟也没有见着,也没有听到有什么人叫唤。
“可能是怕我们了,就是鸟也不敢再叫了!”我壮起胆跟牛贵和老赖说。
“那贵,鸡里恰了,某禾歪嘎库多,库多瞒罗‘兜嘎能’囊‘兜你边’瓜,包双让汝长木!”(苗语:贵哥,不用怕了,你和我到那边去,那边有很多‘兜嘎能’和‘兜你边’,快点砍好我们好回去)我朝着牛贵说。
“好,我和到一起去砍!”牛贵不敢再一个在一边砍,他接过我的话就跟我走了过来。
老赖说他在那个竹林里,有很多干柴,有竹枝,也有别人砍下已干枯了的很大根的树木,他说捡完有两担还要多。他说让我和牛贵一起砍那些“兜嘎能”和“兜你边”。我们仨这样就离得很近了。
“那勇,那贵,歪恰满欧翘来!满来刀阿翘想?”(苗语:勇哥,贵哥,我怕有两担来!你俩得一担了吗?)
“包来沙刀欧翘来,某满某都来嘎双!”(苗语:我俩也砍有两担了,你认为你个人快!)牛贵这会高兴起来了,他对竹林里的老赖大声叫道。
“歪满欧翘刀都,阿翘亚亚尼‘兜嘎能’,阿翘亚亚尼‘兜尼边’!”(苗语:我得两担木柴!,一担全部是‘兜嘎能’,一担全部是‘兜尼边’!)
“歪禾那勇让库能,沙刀阿翘刀都,亚亚尼‘兜尼边’空空!歪都来满阿兜都米,阿兜叉卡!”(苗语:我和勇哥砍这里,得一担木材,全部是‘兜尼边’!我自己在那边得一半枫树,一半干竹杆!)牛贵指着他的两担柴跟老赖说道。
“歪刀欧翘叉卡,满来恩罗,卡汝他九刀,亚罗代!”(苗语:我得两担干竹枝,你俩看了,这么干得好,又大根!)老赖指着他两担干竹枝,特别满意地说着。
“那贵,赖,歪般木般长,抠奶对库查波不说多,恰尼究来各沙嘎初呀,打滚对究满尼囊,包高满米来奶高囊奶,恰睡高奶登囊沙呀,满来般恩尼几尼?”(苗语:贵哥,赖,我想来想去,刚才从竹林里发出和那个声音,怕是哪个人在唱苗歌或唱山歌的呀,绝不可能能是鬼叫的,我们寨子也有好几个外寨子的人,怕会唱别个寨子的山歌,你俩想想是不是?)
“沙究念啦,某朴尼奶各滗,满来朴亚对多俩沙,满来老赖囊瓜阿不禾说沙能?”(苗语:也不知道了,你说是人唱苗或山歌,你俩想这哪里像苗哥或山歌呢,你俩老赖听到这样子的苗歌或山歌吗?)
“那贵,那勇,包不来长木奶那勇满马——吴老师,吴老师好奶各沙,鱼多段才,禾昨说沙难尼念,包高长木奶不对念村楚,满来朴来?”(苗语:贵哥,勇哥,我们仨回去问问勇哥他爸爸-吴老师,吴老师帮人家唱苗歌,哪里都去过,哪样腔调的苗歌都知道,我们回去问他就清楚了,你俩说来?)老赖提议道。
“沙尼囊,包长木奶吴老师!”(苗语:是的,我们回去问吴老师!)牛贵附和着。
于是,我们仨各自快快地将两担柴捆好,一担捆好暂放在田里,一担用茅扦穿好挑起来,然后我们仨一前一后顺着山脊向山上爬回家去。
02
“那勇,赖,九段‘扎果总曾’务来,包不来削阿久汝磨,洋洋长木,汝呀?”(苗语:勇哥,赖,我们爬到了‘扎果总曾’〈苗语山地名〉啦,我们仨休息一下解解乏,再回家,好吗?)
“好来,休息一下就休息下!”我和老赖异同声地说,我们仨爬了两公里多的山坡,也都累了,到了“扎果总曾”也就快到家了。
“扎果总曾”是山脊中的一处山凹,这山脊是从寨子右手边的落日山而来,在这里形成第二个山凹。这第二地势很高,站在这里似乎就跟四周群山之顶一般高了,似乎就是踩在云端之上。 在这里,往南一边,可以一眼看到我们砍柴处的峡谷底;往北一边俯澜,我们整个苗寨便可以尽收眼底了。
这个山凹,常常是我们寨子里的人们砍柴割草、收割庄稼回来的歇脚地,路两边人们用平整的青石,摆成一条条青石凳,可坐可躺。这里四面通透,空气清新宜人,寨子里的人们每每回到这里,总会将肩上的担子放下来,扯上衣角或衣襟,擦擦脸上淌下的汗水,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好好歇上会,释放身上的疲乏,做上几个深呼吸,换上一口新鲜空气,似乎整个人也回了阳,等疲乏过去,再把担子上肩回家去。
咚!咚!咚!
“包不来对农鱼嗖囊,沙阿叉狗狗碳刀将刀!”(苗语:我们仨就像邀好一样,一起将肩上的柴一起放下!)老赖说。
我们仨真的好像是商量过一样,几乎同时将肩上的那一担柴重重地放下来。也许我们都太累了,爬了几公里的山坡,肩上那担柴不是撞路后面,就是撞路前面,我们得用手平衡着,脚板、大腿,腰上都得使力,保持肩上的平衡,肩上的这担柴才能控制好。因为全身都有用力,从脚板到腰,除了累还是累,肩除了痛还是痛,脸上的汗水渗进了衣领,渗进了脖子,渗透了胸口,连下身的裤头也给弄湿了。
我们仨一路上,相互鼓励着,说等爬上“扎果总曾”再好好休息一下。我们仨到“扎果总曾”,脑子想的自然就是快快把肩上的担子放下来,把压在我们身上很久,似乎有千万斤的重担放下,好让自己喘上一口气。
“赖,包来包都山给,改呀?”(苗语:赖,我们俩下盘石子棋,敢吗?)
“召都,亚召都,歪恰某!”(苗语:来一盘就来一盘,我怕你不成!)
刚刚缓上一口气,牛贵和老赖这俩冤家,就为下石子棋争个输赢杠了起来。石子棋,是一种流传民间的二人游戏。这种棋不需要固定的棋盘和棋子,等到要玩的时候,随处找一小块地,两个对家席地而坐,用树枝画几个格子当棋盘,再找几颗小石子或小瓦片当棋子,就可以兴高采烈地玩起来。
苗家的通行语言——苗语,本来就是没有文字的,靠的口口相传的语言。后来有好事人,便学着汉语拼音的拼法,生搬硬套,将苗语用汉语拼音的样子有模有样地标注起来,便说苗语是有文字的。这对于大多数苗家人当然是不会苟同的。不过苗家不会多事,更不会好事,别个喜欢怎么就样,说多了也无益,别个人喜欢标榜自己聪明,就任其瞎说去吧。
自然石子棋也是没有文字记载,是先祖们一代一代口口相传沿袭下来。尽管乡下的大人和小孩子都会玩,但谁也说不清它起源于何时,是谁发明的,也说不清它有哪些种类、哪些玩法、哪些规则。我们的玩法自然是遵循着寨子里先人定下的规矩法帖。
对于下石子棋,老赖和牛贵,谁也不服谁,常常杀得不分胜负。
俩人的相互叫嚣,对于我是司空见惯的,不足为奇。因为我常常他俩的游戏对弈中,常常只能扮演个裁判角色,又常常只能做个不称职的裁判,我常常无法决断,常常两边不讨好。他俩下得面红耳赤、胜负难分时,我总无法给予评判,最后是谁胜谁负?他俩每次开局时,双方嘴上总会那样斩钉截铁说好下三局,三打二胜决胜负。
但后来总有一个就是不服气,硬要加两局,以五打三胜决胜负。之后,既然破了例,后来就有了七打四胜、九打五胜,十一打六胜……不断加赛,没法收场。这样下了一局又一局,你胜一局,我也胜一局,顶多算平手平局,可他俩就不喜欢我评判结果是平局,总要我说是哪个赢了,我可不敢不公,所以最后我只好又落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我们苗家人玩的石子棋,都是就地取材,用土块或木碳在青石上画上棋盘,棋盘是三个大小不一的正方形套叠在一起,外面的那个最大,中间次之,最小放在里面,然后在三个的正方形四个顶点连一条线成十二点,将取三个正方形四条边的中间点,然后再将每个中间点用线连一起来,就成了棋盘。
双方分别用小竹枝或小树枝截成小段,或用小石子,或用茅草小段等做棋子,来排兵布阵。俩人似乎当我不存在似的,或许他俩觉得我每次都不能为他俩最满意的评判决断。牛贵极快地画了棋盘,老赖极快找了小树枝段和小石块,让牛贵选棋子。
两人二话不说,就直接杀了起来,就像两头骚牯牛一样,两眼发红,对阵冲杀着。因为胜负难分,俩人似乎都特别小心翼翼,分析研判着对方每一步的目的,决断着地方每一个棋子可能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危险程度。看着他俩紧张对阵的神情,我觉得他俩既可爱又好笑!
“我悔一步!”
“不行,落子无悔!”
“不能这样,刚才我不让你悔一步吗,现在怎么不让我悔一步!你怎么能这样不讲理呢?”
“关键时刻,不能悔就是不能悔!”
俩人争得面红耳赤。
“勇那,某朴那贵尼几尼几朴里?”(苗语:勇哥,你说贵哥是不是不讲理呢?)老赖不服气,试图搬出我这个裁判来压压牛贵。
“管究刀满来喽,抠奶满来几尼朴杰啦?”(苗语:管不了你两个啦,刚才你俩不是说好了规则了吗?)
“八高囊昂包来朴杰汝汝,阿都阿来可以悔阿都,阿肉能那贵亚刚奶悔阿都,某朴农几杰?”(苗语:开始时都说得好好的,每一局每个人可以悔一步棋,现在贵哥又不让人悔一步棋,你说这怎么成呢?)
“那贵,八高朴杰,某里刚奶悔阿都!”(苗语:贵哥,开始讲好的,你得允许别人悔一步!)我不得不帮老赖说句公道话。
“冬那勇囊都,刚某悔阿都,某沙里瘦啦,刚某悔不都对满禾昨用?”(苗语:听勇哥的话,让你悔一步,你都快要输了,让你悔三步又有什么用?)牛贵拗不过我的话,让了步,但他却很不服气地说,我知道他是向我和老赖表示他这一局的胜算在握。
“几悔就几悔,阿都算木应,哟召阿都,歪叭木光溜溜,木对恩!”(苗语:不让悔就不让悔,这局算你赢,再来一局,我干你一个子都不剩,光溜溜的,你看喽!)没下完,老赖便认输了,但他立马要再一局。这时,他俩已经下了四局,打了个平手,非要下到第五局决胜局。
“阿对点把骚牯能,尼能包山给几肯长木哩!”(苗语:这一对‘骚牯牛’,又在这里下石子棋不回家哩)循着话音,邻居家的叔叔贵兵挑着一根大腿粗的杉树回到“扎果总曾”来了,随在他后面还有一长串的队伍,挑柴的,挑草的,挑树根的,背背篓的,扛挖锄的……人家接连着回家来了。这上午十点左右,该是寨子里的早餐时间了,我的肚子也开始咕噜咕噜作响,我也感到了有些饿了。
“哟阿都,扣奶歪冬勇那囊都,刚某悔阿都,阿都能某插启应歪囊,包来变召欧都,初炯都,几来应边都打启算应!”(苗语:再来一局,刚才我听了勇哥的话,让你悔一步,这一局你才能赢了我,我俩再下两局,作七局,哪个赢才算最后真的赢!)看来这局老赖又扳回了一局,牛贵强烈要求再下两局作七局,七打四胜决胜负。
“老赖,满不了让鱼多,阿来刀阿满汝刀?”(苗语:老赖,你们三个在哪砍得柴,一个砍得一担好柴火?)贵兵叔叔看着我们砍的柴火,指着我们柴火夸起我们来。贵兵叔叔比我大五岁,可读书却跟我同年级同班,他读书不怎么行,干农活却是一把好手。
我们常常跟着他和姑姑家的表哥一起去砍柴。跟着他俩就会砍得好柴火,每每爬上悬崖绝壁砍好烧的硬木,他们总会让我们几个在一旁等着,他们将那那硬木材砍倒下悬崖后,就带着一起去捡,自然大根的硬木材归他们,我们搭着捡一些手指粗的好柴。
“打囊来,牛贵阿翘‘都嘎能’空空,勇那刀阿翘‘都尼边’空,老赖阿翘查卡!”(苗语:真得哩,牛贵一担全是‘都嘎能’,勇哥一担‘都尼边’,老赖一担干扎枝!)
“包高几加不了代代能!”(苗语:我们都赶不上这三个孩子!)
……
比我们大的伯伯、叔叔、表哥、哥哥你一言我一语夸我们能干,砍得一担好柴火,一个个投来羡慕的眼光,让我们仨特别的自豪和开心。
卷,无处不在的。我们知道这些跟我们在“扎果总曾”歇脚的人们,表面上在夸我们仨,也是特别羡慕我们仨,可话里话外却无不透出满满的酸味,不服气,甚至不满意在他们神情表现得淋淋尽致。
其实在苗寨里,干个农活也是挺卷的。不管做什么,大伙总要比一比,谁家的田坎前后最干净,谁家稻田里禾苗长得好,谁家的地里玉米黄豆长得又青又壮,谁挖地挖又深又好,谁家的猪牛羊、鸡鸭鹅喂得又大又肥……人家总会茶余饭后,或者田间地头,品头论足,有些话还特别刻薄难听,没有人家好的,总会让人指指点点,说干活很懒,或说不会干活,或说怪不得他家收成不好,衣食不足
大人卷,孩子也一样卷。孩子们对于每天所砍得的柴禾,总是很在意,总是生怕自己砍得柴质比不人别个人的。在山里各砍各的,可在回家的路上,尤其是每每在一起休息小憩时,大家总要话里话上比上一翻。要是别个人砍得一担棒棒柴或者木材之类,休息时总要放众人的显眼处显摆出来。当大伙羡慕问起在哪砍得这么好的柴时,他总会很低调地说“凑巧罢了,木材质地也不咋地!”之类的话。那些砍小根树的,或只割得一担茅草、一担竹枝的,就会不声不响,跟谁不打招呼,一个一个各自先回了家。
03
“老赖,牛贵,满不了对库多让刀农囊汝刀?”(苗语:老赖,牛贵,你们三个在哪里砍得这么好的柴?)在牛贵执意要跟老赖再下两局时,“老慌”便出现在“扎果总曾”,他放下肩上的锄头和镰刀,一脸怀疑地问道,好像我们砍了他家林里的木材和拾捡他家林子的干竹枝。
“早粗!”(苗语:一个山间地名)
“早粗阿库多?满高尼都早粗阿来八查禾嘎库多呀?”(苗语:早粗哪个地方?你们是砍早粗那个竹林旁边那个地方吧?)老慌不依不饶地盘问道。
“阿库多尼满囊禾八?”(苗语:那里是你们的林子吗?)老赖不服地说。
“包不了尼让阿来八查狗罗阿来帮召粗库多,老赖尼包不欧转篓禾嘎多透查卡!”(苗语:我们是在那片竹林上面的那个陡坡草丛那里砍柴的,老赖是在我奶奶的那两块地里旁拾捡干竹枝!)
“满高验呀,阿来八查尼包那满标囊,满不来阿不刀能尼包那满标囊,满不了里退刚包那!”(苗语:你们知道吗,那片竹林是我哥哥家的林地,你们三个砍的这柴就是我哥哥家的,你们三个要把柴退给我哥哥!)
“老慌,西朴都里朴里,某亚几干老赖奶不了尼几尼都满那禾呆,某农囊对朴禾刀尼满那囊,尼几尼几朴里?”(苗语:老慌,讲话要讲理哩,你也没有看到老赖他们三个,是不是在你哥哥竹林里砍的柴,你就这么讲这些柴是你哥哥家的,是不是不讲理呀?)邻居家的叔叔贵兵一听老慌那样说话,或许实在听不下去,就朝着老慌怼过话去。
“歪恩阿不刀能俩包那禾八囊很,歪奶村楚,初几刀?”(苗语:我看这些柴很像我哥哥家林子里的,我问个清楚,不行啊?)老慌毫不示弱,声音也抬高了一倍回应道。
“尼几尼,某了嘎早粗满那禾八木恩久村楚,几恩村楚对朴尼满那囊,对多杰都?”(苗语:是不是,你再下到早粗你哥哥家的竹林里去看个清楚,不看清楚就这样说是你哥哥家的,这像话吗?)和老慌年纪一般大的姑姑家表哥也站出来为我们仨说话。
“歪睡木恩囊,满欧来沙几里好扎很。”(苗语:我会看的,你俩也不这样帮他们撇清楚!)
“老慌,某里农几囊?包高好禾昨,朴刀几里农囊吃奶,包高尼朴里,鸡几好究来!”(苗语:老慌,你想怎么搞?我们帮什么,讲话不要这样冲人,我们是讲理的,不是在帮谁!)叔叔贵兵冲着老慌大声说道。
“歪木恩,尼都包那囊,包阿帮那狗对尼里买长,满高恩包阿那狗改几改,满高生几生?”(苗语:我去看,是砍我哥哥家的,我们几兄弟一定会要回来,你们看我们几兄弟敢不敢,你们信不信?)老慌被大伙围攻说他不是,他便生起气来,大声说了硬话。
“包高翘奔某囊,某满那满狗,包几满。某生几生,他奶包就着某阿太!”(苗语:我们好怕你,你有兄有弟,我们就没有。你信不信,今天我们就捧你一餐!)贵兵叔叔一点脸都不给老慌,说着就起来准备揍他。老慌人长得矮,他也知道自己哪是贵兵叔叔的对手,就是我们仨联手揍他,他也只有跑的份。
大伙知道老慌是仗着他爸“把狡”(外号老虎)的势力和权力,才常常在寨子横行霸道。但也不少兄弟多的一点都不怕他,不怕他们家。好几次,老慌让寨子里孩子揍了,揍得鼻子都流血,他爸和他几个兄弟,最后也不敢动手报复。
我们一些孩子,虽然不敢惹他。但我们常常联合一起气他娘“奶过狡”(苗语:母老虎)。他家住高,在通往我们的一条小巷子上面,巷子边是一条水沟,水沟里全是小石子。
老慌他们家院子很大,院子里种有几棵果树,一棵梨树,一棵核桃树,一棵比花红(苗语叫法)。每每这些果子成熟季节,果树便会有部分垂到五米多高的水沟里。我们一群孩子便会邀约起来使坏,从水沟里捡起小石子砸果子。果子掉下来,我们就捡到果子跑,一边跑一边笑着吃起来。
她不知道的是,我们一群孩子已做了分工,安排两三个小一点孩子坐对他家对面的田坎上,让他们帮我们观察老慌家院子里是不是有人在,如果他家有人在院子里,我们便在我们家的院子里玩耍;只要他家院子没人了,我们七八孩子便冲到水沟里,捡起小石子一起猛砸向果树,砸下一个个梨子、一个个核桃、一个比花红。果子掉下来,另几个赶快捡起来跑向学校的柳树下,等我们过去一起分着吃。结果,果子让我砸下了不少,而且院子里又堆满了小石子。把老慌他们家气得又没有办法。
老慌娘“奶过狡”和他奶奶“奶狡过”怎么守也守不住,每每听到我们用小石子砸上去时,她们便跑出来骂骂咧咧,除了生气,一点办法都没有,连是谁她们都不知道,只有干怄气。
“歪长木报包那,满恩包帮那狗买长?”(苗语:我回去告诉我哥哥,你们看我们兄弟敢不敢要回来!)老慌一溜烟跑回去了,他知道他再在这里较劲,说不定就让人给揍了。
咳……咳……不……拜……秋……刀,咳……
老慌刚走,我们在“早粗”听到的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哟兵,老表,满来冬,尼波汉说昨?他答包不来囊阿答罗,沙满点奔奶!”(苗语:兵叔叔,表哥,你俩听扣,这是什么声音?今天早上我们三个听到一个早上,有点吓人!)
“究里奔,尼老催告沙,老催告沙米务!”(苗语:不要怕,是老催唱苗歌,老催唱他的‘米务’苗歌!)
04
我们循声望去,在“扎果总曾”下面的另一个山凹“扎果肉”下一点点,一个人挑着一担柴,一担湿竹枝,满担竹叶挡住他的身影。老催挑着一担柴,是从峡谷底上来,怪不得今天早上我们一起听到这个声音,原来是他在唱苗语,一种不是周边苗寨腔调的苗歌。
老催顺着山脊,一步一步地,吃力地爬上来,竹林与杂木交错的丛林里,这里一挡了一下,那里又勾住一会,几乎把他的力气给消耗尽了。这段两三里的山路,他走得够呛。挑着这一担柴,他几乎花了一个多小时,才爬凳山凹处。或许是他快爬到山凹,可以歇歇脚了,他一兴奋便又唱起来那个苗歌腔来。
哈哟——很大的一声,我们在“扎果总曾”都听到了。
老催将这一担柴从肩上甩下来,然后一屁股就坐在了路边那块青石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抓着上衣的一个角,往满头大汗的脸快速地拭擦,然后把这件衣服脱了下来,又朝脸上擦了擦才放在身边的石头上。
这时,他往左边的山头仔细端详着,然后又往右边的山头仔细地端详着,神情专注,口里嘟哝着,不知他在嘟哝些什么。
阿来……哎……,阿来……哎……
老催换了一曲苗歌,又唱了起来。他站在“扎果肉”的一个石头上,朝着峡谷,恍若无人一般,纵情地唱了起来。
他唱的这苗歌,我们是仨从没听过,感觉这不苗歌不像苗歌,声音时高时低,像野兽在吼叫。让人听到真的挺下人的。
“老催!老催!某嘎哟告某汉沙多啦,召奔奶囊代啦!”(苗语:老催!老催!你不要再唱你那苗歌了,吓着人家的孩子啦!)贵兵叔叔站起来,朝着约五十米外的“扎果肉”,对老催喊道。
“阿不沙能农囊汝冬,朴几杰都,究来囊代召奔啦?”(苗语:这些苗歌这样好听,说哪里话,吓着了哪家孩子?)老催远远答道。
老催是个下放知青,我们不知道他是哪一年下放到我寨子里来的,也许他来的那年,我还没有出生。老催到我们寨子有些年头了,可他一直还是一个人,这样的单身狗,在苗家人的眼里,让人很不屑,很多人说他疯疯癫癫的,只有爸爸一个人理他,和他说话。
老催来我们寨子很多年了,还学不会说苗话,常常半苗半汉的跟我们寨子里的打招呼、交流。
“老催朴,包高汝高汝凳很,里冬米怪米都,满高久里恩休老催,老催满欧都狗东呢!”(苗语:老催讲,我们好山好岭,会出人才当官吃皇粮,你们不要小看老催,老催有两手功夫呢!)表哥说。
“老催沙几朴鱼流,究能包高考刀欧来大学生,老赖满那,老猫囊黛帕梅姐。”(苗语:老催也没有讲错,今年我们寨子考上两个大学生,老赖他哥哥,老猫的女儿梅姐。)
“沙尼囊,阿饶满过,满奶尼禾代苟初师长,满阿来鱼首法院初怪,那勇包伯、包满尼吉斋初怪、初老师!”(苗语:真是的哩,上一辈,有一个很远的地方当师长,有一个在吉首州法院当官,勇哥他伯伯、叔叔在县城里当官、当老师)
“段勇那、老赖阿批能,那勇、那文、那海亚亚扎刀,几里米久,沙睡冬催初怪初都!”(苗语:老到勇哥、老赖这一代,勇哥,文哥、海哥个个读书行,不要几年,都会出去当官做事!)
说起老催懂风水学,会看风水,寨子里人们如数家珍一样说着。老催闲时无事,喜欢在学校的柳树下,跟寨子里大人聊天。他说:我们寨子是个好地方,三面环山,东方通透,西边一座落日山根基稳重,从背后的大群山绵延而来,厚重之势,南边偏右形如一座笔架山,往左则有一状若硕台之山,前山与寨子之间有一片平整的田野,一如案台,文人之气,必出文官。
老催闲时无事,喜欢在学校的柳树下,跟寨子里大人聊天。他说:我们寨子是个好地方,三面环山,东方通透,西边一座落日山根基稳重,从背后的大群山绵延而来,厚重之势,南边偏右形如一座笔架山,往左则有一状若硕台之山,前山与寨子之间有一片平整的田野,一如案台,文人之气,必出文官。
没有谁相信他说这些,且当闲聊趣话,唯他一个人认真。人们都说这人说话疯疯癫癫的,只有我爸爸知道他是一个落魄的大学生,寨子里当年来七八年知青,但人家都回城市里去,唯他一个人没有回去。开始时,寨子里向乡公社学区领导推荐在寨子里当老师,跟我爸爸一起教孩子念书学习。我爸爸说老催虽然是个正牌大学生,可他不会教书,他上课,寨子里的孩子听不懂。便他研究起屈原来,说得有模有样,他说屈原是苗族人,写一本厚厚的书,有不少大学里的老师都佩服的研究,说他讲屈原是苗族人有一定的道理。
对于这些,小时候的我们,听得是云里雾里,不知老催为什么研究屈原是苗族人?他的所作所为,只有我爸爸一个人明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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