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98年到2005年,我在北大念书,最令人怀念的是买书。翻捡当年写的一些札记,我曾写道:“在北大买书,大致可分为三种档次:万圣、国林风、风入松是第一档,中国书店、周末书市是第二档,最末一档是早市和学生书市。买书的档次与书的价值没有关系,却与书的价格成正比。”
彼时还在成府小胡同里的万圣,是我最喜欢去的书店。胡同里安安静静,连尘土也是干净的。店里似乎随时都有人在看书,却并不乱。万圣书园、万圣书坊分别在路的两侧。书园里主要是语言文学类。三四十平米的室内,靠墙全是顶天的书架,中间几大张桌子码满了书,任人翻看。店员坐在门口电脑桌旁,忙忙碌碌。进门不用存包,也没有身着制服者的“照拂”,单是这就叫人愉快。好象也没有音乐之类的,但气氛却极好:翻翻故纸堆,从“万圣老书橱”里拣几本旧版书,这种享受不是“小资情调”可以言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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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专门去一趟万圣,只是为了看一看“老书橱”,有在新书架上得不到的惊喜,如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商务1987年版,3元)、斯文赫定《亚洲腹地旅行记》(上海书店1984年版,2.40元)。每个学期开学那两周,书园门外还摆着几个露天的“三折书架”,当中也不乏好书。我就曾翻出王小波、李银河《他们的世界》,尹慧《晚风中的共和主义》,还有姜德明编的《北京乎》,很是欢喜。太阳好的秋日的下午,在有名的北京的风里,暖暖地读书,怕是很难拒绝的诱惑吧?
对过的万圣书坊开在高高的台基上。一样小小的门,只容一人进出,内里却有一番天地。除语言文学,另有其他人文社科类的图书。格局同书园相仿,但却少那种春日迟迟的闲意。大约是装修得精一些的缘故,又许是与书籍的内容有关。不过,寻一本书不得,店员说他替你到书园去找找时,看着他急急地走出去,心里又重生一些颇为怀旧的感动。
现在的万圣书园,新搬后面积少了许多,但还是比当初大。应该说,新万圣比以前更好用,更能满足北大清华师生研究所需。但我还是很怀念当年高高的台基上小小的平房。
当年扮演今日万圣角色的,是国林风。北大西南门外的海淀图书城里,数国林风最大。那时还没有四环,走到国林风也还容易。国林风的书多且全,市面上可见的新书、畅销书基本上都可以找到。而且,店里有畅销书榜,有推荐阅读书目。数目不少的导购人员,随时整理被看书人翻乱的书架,所以虽然店很大,却显得井井有条。分类也清晰,买什么书可以直来直去,不必“众里寻她千百度”。有些学生干脆把国林风当成了新书阅览室。店方也将计就计,在大厅一角设了咖啡座,还不时请些名人来签名售书——先找作者签名,出门时才结帐。我碰上过一次伊能静的签售会,很多读者拿一本她的书,只为了凑近去看一看伊能静,签过名的书扔得满台都是。
我也曾陪海外的前辈学者去那里选书,那真是读书人的梦想场景:可以指着一架同学科的书:这些都要了。然后自有店员过来计价,包书,邮寄。在没有网购的时代,这就是买书的至高境界了。
来北大之前,就听说了“风入松”的大名。单是风入松这名字就有点意思,Forestsong,不知道是先有中文名,还是英文名?风入松在北大南门的东侧,也是在地下,规模和国林风不相上下。不过室内空间不如国林风高,不免让人有一点压抑感。因为高度低,步进深,风入松给人的第一感觉是特别幽深。层峦叠嶂的书架,人在中间来回搜索,象一群小动物在地洞里找食物。同去的两人殊途同归,门口重逢,恨不得热情拥抱,庆祝劫后余生。
风入松也有两张供阅读的桌子。而且店员对店内有的书特别清楚,一般不用查电脑就可以帮你找到需要的书(万圣也可以,但它小,国林风则不免借助电脑检索)。多年后看绿茶兄写他在国林风受的训练,很重要的一项就是要清楚存书所在位置。不知当年眼中忙碌的店员身影,有没有一个叫方绪晓(绿茶是网名)的年轻人?
三个书店都实行会员制,门槛高低不同。国林风和风入松大概都需购书100元以上才给九五折,500元以上可以九折,万圣则买够50元就可以入会享受九折待遇。
那时北大每周六、日都有周末书市,就在总务处大院里,随地摆开。那儿等于北京特价书市的一个缩小版,多新的书都有,什么样的折扣也都有。《民国经典学术文库》5元一本,《胡适文存》(黄山书社版)原价120元,跌到30元,很多人都会拿上一套。不过长年累月都是这些,后来就大家都不去了,星期六早上,睡个懒觉不好吗?免得受那些鸡肋诱惑,弄得宿舍里身都转不开。
想买更便宜的书,得找北大周围的零星书摊,推着一辆三轮车那种。小东门外本有不少,精明的学生都不去书店买教材,一开学就奔东门去,包管不失望。后来被城管打击,消失了一阵子。再过了一阵,发现他们转到早市去了。
出北大西门再往西,万泉河路上,有一个很大的集贸市场,蔬菜水果、衣裤鞋袜、日用百货,应有尽有。西南角有几个书摊,摊主很有几个从前在小东门外见过的。这里的书就更奇怪了,什么都可能有。虽然不成规模,集腋成裘,也能买出样子来。人民文学出版社咬死不肯再版鲁迅的译文集,我就专门搜1958年版的《鲁迅译文集》和1973年版《鲁迅全集》的译文部分,两三年下来,也几乎被我找得差不多了。另外如全套的《中国哲学史资料选辑》(冯友兰等编,中华书局1962年版),全套的鲁迅著作白皮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也是不错的收获,价格自然极相宜,不过二三十块,一本新书而已。
可怪的是许多明显没过手的新书也以低价标售,如北大的“二十世纪思想家评传丛书”,巴特、福柯固然只需4元,雷蒙·阿隆厚些也不过5元,巴什东就只值3元了。我买过一套簇簇新的《胡适书信集》(三册,耿云志、欧阳哲生编,北大出版社1996年版),定价148元,居然压到35元就买下了,还饶了一本《葛兰西传》。惊喜之余,忍不住问摊主,此书何处得来?摊主很警惕地看我一眼,一句话也不答。
后来才听说,似乎北大出版社出了内贼,有人将库里的新书偷出来转卖,这些便宜货应该就出自里面。与此相埒的是三联书店突然有大批存货三折倾销,主要是“哈佛燕京学社丛书”,听说摊主们拿货不过是一折,极是可异。推想起来,怕也与三联彼时一场著名的风波有关。
在北大的后两年,大型学术书店的颓势已现。国林风转场了,风入松因为创始人的身故,或许还有场地的收回,也消逝了。万圣一直在坚持,但成府路的消亡,其实是将万圣书园撕离了北大的肌体。如果住在宿舍的你,想随意逛逛书店,随意翻翻新书,45楼甲地下卖场的几家小书店就成为了首选(万圣对面的豆瓣书店亦是此类,仍可惜不在校内)。
野草书店我记得原来是在昊海楼(海淀图书城)四楼的,后来迁来北大校内。博雅堂与汉学书店也开在这里。与上述三大书店比,这几家店面小,书不全,更新率高,但是小书店有小书店的好处。比如,不要发票的话可以八折,如果买的书多,也可以请店主帮忙邮寄。如果想要什么书而店里没有,也可以委托店主去找寻。
民国大学教授的买书环境,不是今时学术民工可以想见的。琉璃厂专有联系的伙计,把书送到你的寓所,属意的,只管留下,随便翻阅,过上几天,伙计再上门,问你要还是不要。若要,他用蓝布把书包好带回,分文不取。更关键的是,送书的伙计一定是懂行的,代表人物如雷梦水(编有《中华竹枝词》六大册)。周作人说这些店员大半“横通”——就是某领域未必专精,但过眼的书籍既多,各版本的细微区别,某课题的参考文献,一位店员往往不输于大学教授。
我们当然不能指望北大小书店的店员有如此神通,但他们是用心在做这门生意,对于各类学术书籍的熟悉,书界信息的了解,也不是一般北大师生所能比拟。所以来这里翻翻书,与店主聊上几句,比坐在电脑前漫无目标地搜索,还要有益得多。有时北大某院某系请来名学者讲座,临阵磨枪来这里买几册主讲人著作的,也不在少数。
去海外的名校参观访问,会很羡慕他们有几十上百的书店,又小又老,却永远在那里。一代又一代的师生走过,进入,离去。每一帧都是可以载入校史的镜头。知识在校园里的流转,继留,让人对本已烟消云散的许多物事突然有了莫名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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