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寄信地址空白
我是余晟一,一个很普通的男孩。
虽然爱好广泛,但也都算不上特长。我似乎永远是别人的背景板,没有什么存在感。
我喜欢打篮球,但是抢篮板投三分的永远不是我;我喜欢唱歌,但参加校园歌手大赛获得大家掌声的永远不是我;我喜欢极限运动,但蹦极完蹲在路边吐了半天的那个,才是我。
虽然我很平凡很普通,但这就是我,我相信这份普通中的特殊,会有人能看到的。
二零零零年的初春,我来到福山留学一年,那是我人生中无法复制的一年。在那里,我遇到了那个看得到我普通中特殊的她。
她叫崔伊,是一个很安静的女生,但是和她熟悉起来就会发现,她很健谈。我们都很喜欢收集明信片,喜欢寄明信片给朋友。崔伊曾对我说,寄明信片给朋友,对方看到自己的字后,就仿佛看到了自己一般,“见字如面”大抵如此。
我喜欢她的故作坚强。记得有一次我们两个坐在长椅上吃7-11买的便当,有一个很大的毛毛虫趴在崔伊的书包上,崔伊皱着眉头很冷静的用便当的塑料盖子把毛毛虫弄下去了。
我觉得很有趣,按理说这种事情不是应该求助男生吗?可是她说都没说,从看到虫子到把它弄到地上一气呵成,仿佛根本没有思考过一般。
但之后那份饭,她一口也没有再吃过了,看来是败了胃口。
印象中她总是很瘦很小。我喜欢她在我进考场之前,用纤细的手拉住我的袖子,轻轻扯两下,温柔地对我说一声“加油”。
二零零零年的秋天,我二十岁,那年我们相爱了。
可是一年后,我要回到北京继续上大学,而崔伊也要回到澳大利亚继续留学生活。崔伊说她以后应该会移民澳洲了,可我会留在北京发展的,因为我的家人都在北京。
所以我们约定好,只谈一年的恋爱。
这一年,我们用大大小小各种假期基本上游遍了日本所有想去的地方。那段时光,真的很快乐很快乐。
我喜欢坐巴士的时候,趴在我肩膀上呼吸均匀睡着的她;我喜欢看到美丽的景色,会时不时发呆落泪的她;我喜欢点餐的时候犹犹豫豫,不知道吃汉堡肉还是炸鸡,需要我来做决定的她;我喜欢她的一切。
可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一年转瞬即逝。
离开的那天,我看着崔伊,崔伊也看着我。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女孩,我再也不能拥有了。以后,会有另外一个男生的肩膀给她靠,带她看风景,帮她点餐。那个人会像我一样喜欢她的一切吗?
然后,我哭了。透过模糊的视线,我看到了她泛红的眼圈。我放下手里的行李,走上前去抱住了她,那是个很紧很紧的拥抱,紧到我甚至能听到崔伊的心脏声。
“伊,想哭就哭吧。”
崔伊的呼吸声似乎变得有点急促,但又慢慢平缓了下来,我能感受到她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那天,崔伊始终没有哭。
回国之后,我忘不了她,可无论是写邮件发微信还是别的什么方式,都收不到她的回复。这或许就是她说再见的方式吧,我不能很好的认同,却只能被动接受。我的朋友见到我的状态这么差,建议我去参加了联谊。
“无论怎么样,给自己再去爱一个人的能力,好吗?”朋友在微信上这样说道。
“好。”除了这样,我想不到别的方式忘掉崔伊了。
在联谊上,我认识了我现在的妻子。
她是个很好的人,与崔伊的故作坚强不同,她会展现自己脆弱的一面。我很爱她。
今年是二零一七年了,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我也已经三十七岁,快到不惑之年了,有了幸福美满的四口之家。
虽然还是没能和崔伊联系上,但每年我都会在生日当天收到崔伊送来的礼物,可寄信人地址一栏永远是空白,所以我也没办法回信给她。而且,每年生日收到的贺卡都不是崔伊手写的,都是打印之后贴上去的。可能她不想让我有“见字如面”的感觉吧。
这仿佛成为了我们之间的一种默契。她以她的方式单方面和我保持联系,但也不再走近我的生活。
为了给妻子儿女更好的生活,我努力工作,升职加薪,买房买车,取得了不小的成绩。虽不能说过上了多么富足的生活,但也真的还不赖。渐渐的,我也不再想要寻觅崔伊的踪迹了。
只是每年初春,偶然在北京的公园中看到一两棵樱花树的时候,我都会想到那个曾在樱花树下和我一起吃便当,笑容灿烂又喜欢故作坚强的伊。
但不知为何,那个笑容有些模糊了,我怎么追寻也追寻不到了。可那段时光所带给我的快乐,我始终记在心里。
这就足够了。
二、听见下雨的声音
我是许夏,一个不敢去爱的女孩。
二零零一年秋,我和男朋友的关系很稳定,他大我十岁,是我的上司。可后来我发现他竟然已经结婚了,他的老婆还跑到公司来闹,无奈之下我只好辞职了。发生这件事之后,我开始对爱情“敬而远之”,不再去爱,不再敢爱,甚至不再想爱了。
我的母亲身体本来就不太好,那时候更是小病不断,所以我经常往医院跑。我和蔡怡,就是在医院认识的。
还记得那天下着雨,一个浑身湿答答的女生在拐角处和我装了个满怀,我新开的药掉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那个女孩一边说着,一边蹲下来把药盒一个个装回塑料袋里。她的棕褐色呢子外套好像快湿透了,头上厚厚的毛线帽子渗出了一滴滴水珠,顺着她脸颊的弧度,打湿了她大衣里面的衬衫衣领。那时,我突然发现,她里面的衣服是一件病号服。
“你是病人?”
“嘘,别声张,被发现我跑出去了可就惨了。”她不好意思的笑着。
后来我得知,那天她是跑出去录下雨的声音的。
“下雨的声音有什么好录的?而且你可以在病房里,打开窗户录呀。”
“其实也不光是下雨的声音啦,我还想录下来人们撑伞的声音,还有人们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的脚步声。”
她那时候住院已经快一年了,因为化疗的缘故,头发都掉光了。可她的精神状态完全不像个病人,甚至比我还要好。后来我经常去医院看望蔡怡,渐渐的也认识了她的爸爸妈妈。叔叔阿姨也都很喜欢我,因为我们两家离的很近,所以有时我在医院留的有些晚了,他们会开车送我回家。
有一天,我去看蔡怡,她戴着我新给她买的毛线帽子,发着呆看着窗外。我第一次看到她那样忧郁的目光,可当她看到我之后,一扫眼中的阴霾,笑着和我打招呼。还瞪着大眼睛,皱着鼻子,鼓着嘴问我这个帽子适不适合她。
我突然觉得鼻子很酸。明明和我相当的年纪,怎么就得了慢性淋巴性细胞白血病呢?我伸出手,帮她把毛线帽子转了转,让上面的柴犬图案朝向前方,“可好看了,你和什么不配呀?”
“嘿嘿,那我睡觉也要戴!唉,对了,我高中同学组织了个联谊,叫我去呢,你替我去呗。”她把手指伸进毛线帽子里面去,挠了挠头。后来又把帽子掀开一角,抓了抓,裸露的头皮有些发红。
“好啦,我知道你喜欢这个帽子,但是要是觉得扎的话,就不要戴了啊。”我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要帮她把帽子摘下来。
“我就是想戴着!哪个少女愿意是个秃子啊……喂,你去不去啊!去嘛去嘛。”她伸手抓住了我的袖口,轻轻地左右摇晃着。
“都是你的高中同学,我怎么去啊。”
“她们不知道我生病的事情,我只要在群里说一下,我朋友替我,她们也不会多问什么的。”
“好啦好啦,我去我去。”
于是,我奉蔡怡的指令,参加了联谊。说是联谊,倒不如说好像是相亲一样。因为不知道什么原因,就只有我和一个叫余晟一的男生去了。
余晟一虽然说不上是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男孩,但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很舒服。他是一个很踏实的人,能给我我最需要的安全感。
晟一和我告白那天,我很开心,想把这个好消息和蔡怡分享。我还买了她最喜欢的金枪鱼三明治,可推开病房门,病床上人的却不是她了。问了护士才知道,前天晚上,蔡怡永远离开了。
护士给了我一封信,是蔡怡留给我的。打开之后,信上只有一句话。
“希望你能原谅我。”
我不懂为什么蔡怡要写这句话给我,是想让我原谅她的不辞而别吗?我不明白。可看着她娟秀的字迹,我的视线模糊了,打湿了信纸。
她就像一个小精灵一样,莽莽撞撞的闯进我的生命里,可竟又这样冒冒失失的离开了,只留下了这样单薄的一句话。
很多人都不喜欢下雨天,可我最爱的就是下雨天。我喜欢听雨滴拍打地面的声音,喜欢闻雨水那独特的味道,喜欢汽车碾压湿漉漉的马路发出的声响。
最主要的原因是,下雨天,我会想到蔡怡。我想,我要把蔡怡那份快乐也活出来。
从那以后,我变得更加乐观了,遇到不开心的事情,我也能用“蔡怡式”思考方式,换个角度,让心情变好。
再后来,我和晟一结婚了,有了两个小孩,生活很幸福。我们在慢慢变老,孩子在慢慢长大,唯一不变的,是晟一每年生日的时候都会受到一个叫崔伊的女生的礼物。
虽然有些介意,但他除了每年的礼物以及和礼物一同寄过来的信件以外,两人没有任何联系。
每次礼物寄过来,我都会给晟一自己的空间,不去好奇礼物是什么,也不过问信的内容。慢慢的,每年晟一都会收到礼物这件事,好像变成习惯了。不知何起,晟一也会把生日礼物和我分享,信件也会读给我听。
这个未曾谋面的叫做崔伊的女孩,好像也渐渐成为了我的老朋友一般。
今年是二零一七年了,晟一三十七岁生日那天,又收到了崔伊的礼物,是一个很旧的MP3,连带配套的充电器和耳机一同寄过来的。因为已经没电了,所以我拿去充上了电,充好后,拿给晟一听。
“夏,一起听吧。”
“哎呀,你不用怕我怀疑你,所以故意要和我一起听,我相信你的。”
“不是这个原因啦,只是我想和你一起分享这份快乐罢了。”说罢,晟一把一只耳机温柔的放进了许夏的左耳。
通过MP3的小小的液晶屏,我知道这首歌叫做《第一天》。前奏很轻快,大约十五秒之后,一个甜甜的声音出现了,这应该就是崔伊的声音吧。MP3里还有很多首崔伊翻唱的歌曲。
可突然,就好像思绪被回忆深处的什么东西抓住了一般,我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
我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身影,那身影小小的瘦瘦的,喜欢和我撒娇,还喜欢拉着我的衣袖左右晃来晃去。
这是蔡怡的声音。
当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我惊呆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我又十分自信,这一定是她的声音。
我有点不敢想下去了,但是我又一定要弄清究竟。于是我摘下耳机、披上外套,无暇顾及晟一惊讶的表情,打开门就往外跑。
我想现在能给我答案的,就是去蔡怡家里问个究竟。
三、崔伊的礼物
我是蔡怡,也是崔伊。
十五岁那年,高一的体格检查,查出我的脾比常人要大一些。后来妈妈带我去医院进行了细致的检查,发现我的血常规异常。最终诊断我患有慢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经过适当的治疗后,医生保守估计我还有五年的寿命。
拿到病例的那一天,我的父母很崩溃,但我反而很冷静。不知道为什么,剩下的时间越短,我越有好好活下去的欲望了。
我要用有限的生命活出不一样的精彩,不想虚度任何一天。所以除了定期去医院进行治疗以外,我还和正常女孩一样,上学放学、结伴回家、聊八卦、逛商场。
爸爸妈妈很支持我继续学习,虽然不放心我的身体,但还是想让我每一天都能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而不是躺在病床上,掰着手指算自己还剩下几天时光。
在我二十岁那年,大学有去日本福山交流一年的机会。我很想去,但是父母不同意。恰好那时候赶上我的病情有所好转,我的脾相较之前缩小了百分之五十以上,而且我的血红蛋白、红细胞以及血小板都比之前增加了百分之四十。这样下去的话,我的病虽然无法根治,但是维持不恶化还是很有希望的,寿命也有延长的可能。
于是,我的父母同意了。
刚到福山的时候,看到什么都觉得很新鲜。房子矮矮的,车子小小的,小伙子小姑娘都晒得黑黑的,路边的老人们总是乐呵呵的。早上出门看到邻居,即使不认识,也会听到他们说“おはよう”。于是我也傻呵呵的跟着说“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
那天是上学的第一天,我很早就起床了。带上前一天晚上冰好的冷泡茶,和在贩卖机买的咖啡拿铁,坐上了学校方向的巴士。
巴士上人很多,基本上没有人说话。快到学校的时候,透过窗户,我看到了一个听歌的男孩,表情酷酷的。头发是深褐色的,穿着白色卫衣和浅蓝色宽松牛仔裤。就在我要把目光转向别处的时候,他突然惊慌失措地把头猛地向右一偏,深褐色的头发也随着他的脑袋跟着甩向右边。
然后我看到一直很大的马蜂在他头顶飞来飞去,无论他怎么歪头,马蜂都追着他,后来他干脆抱头蹲在地上了。
于是,安静的车厢被我的笑声打破了。
第二次看到他是在留学生交流会上,他刚巧坐在我的对面。那晚短暂的相处下来,我发现他是那种很单纯的男孩。很普通,但三观很正,和我很有的聊。我们交谈的时候,也会有很多不一样的观点,但我们都能容许对方观点的存在,不会驳倒对方,这一点让我觉得很舒服。
而且他是一个内方外圆的人。他对自己是有要求的,是有想法的,所以他是一个有棱角的人。但是在人际交往上,他又能把棱角收起来,用圆滑的一面去面对他人。
他虽然很普通,但我觉得,又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哎,聊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你看名牌就知道了啊,我叫サイイ。”我伸手将胸牌拿起来,举到他的眼前。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说,你的中文名字。”
我不想告诉他我的真名。这一年对我来说就像一场梦一样不真实,我不想戴着蔡怡的帽子活,我不想活的像个病人,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人,哪怕只有一年。
在日文里,和“蔡”发音相同的汉字是“崔”,和“怡”发音相同的汉字是“伊”。在日本大多数场合,都是说假名的,也是要写片假名的。所以他知道我的名字写作“サイイ”,但不知道对应的汉字是哪两个。
“我叫崔伊。”
“嗯,崔伊。我的中文名字是余晟一。”
“很开心认识你。”
“我也是。”
可能是因为我时间不多了吧,我很想和他谈一场恋爱。一场我人生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的恋爱。可我并不想让他知道我的病,所以我和他说一年后我要去澳大利亚继续留学,还会移民,所以我们可能没办法一直在一起。
很开心的是,虽然他说他之后会留在北京发展,但还是希望可以和我开始这段恋情,哪怕只有一年。
一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在机场分别的时候我没有哭,因为我早就知道,崔伊这个美好的梦只有一年的时间。
我需要回去了,回到现实。
我买了晟一之后一周的机票回北京继续治疗,刚离开晟一的日子里,我强迫自己不和他联系,生活变得一团糟。每当烦躁的时候,我就会给晟一准备生日礼物,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打算准备到他六十五岁那年,等我离开后,拜托我的父母寄给他。
也是那时候,我认识了许夏。
许夏是一个很美好的女生,她仿佛把我从冬天的冰窟中拉了出来,让我在暖和的夏天的风中渐渐解冻。在她面前,我好像又变成崔伊了,那个没有被病患缠身的,无忧无虑的另一个自己。
面对死亡,我本来是时刻做好准备的。可那时的我,有了更多的牵挂。我放心不下脆弱的许夏,还有那个始终放不下我的晟一。
所以我拜托晟一的朋友把他骗去联谊,同时,我也让许夏赴约。其实这场联谊的主角只有他们两个。
当我知道许夏很喜欢晟一的时候,我很开心,因为许夏一定能让晟一快乐,而晟一也绝对能给许夏她最缺少的安全感。
可本该感到满足的我,心里变得空落落的。
二零零二年,我的正常免疫球蛋白迅速减少,引发了严重的呼吸道感染。
那年年末,我离开了这个世界。
四、尾声
“晟一,清明我要去扫墓。”许夏边叠孩子们的衣服,边对刚从浴室出来的晟一说道。
“嗯?给谁?”
“蔡怡。”
“蔡怡?你的那个朋友?”晟一拿出吹风机,调到最大档。
“嗯。这或许是最好的回礼吧。”
“你说什么?”晟一将吹风机调低了一档,“我没听清。”
“没什么。”许夏笑了笑,低下了头,眼泪打湿了她手中的衣服。
或许,让许夏落泪的原因,会变成一个秘密,永远留在她的心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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