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垠广袤时空里，无数个鲜活的你

无垠广袤时空里，无数个鲜活的你

一、

2019年7月23日下午5点，我拎着你爱喝的瘦肉粥走进病房。

没有第一时间看向你，这是照顾你得来的经验。自从出事之后，你就对自己的容貌格外敏感，也对别人的眼光格外小心翼翼，尤其是对我这个男朋友。

我把粥放下，轻声说，到我值班了。

你说，怎么又到你了？

你在说反话。

我说，妹妹最近考试周，很辛苦。妈妈静脉曲张复发，也住院了，不过不严重，只是医生说要保守治疗。爸爸单位有事儿，另外还要去照顾妈妈。

你又说，那周姐呢？

被我照顾你似乎有点不情愿。

我说，周姐被我支走了。

你气呼呼的笑了。

周姐是家政公司请来的陪护保姆。

二、

你曾是魅力十足的空姐。

2017年，在台湾八仙尘爆事故中受伤，烧伤面积高达58％，两度病危。

我在一年之前向你家人提议要加入看护行列，想和爸妈、妹妹一起排班，分担他们原本轮流照顾你的时间。

我知道你很抗拒让我照顾你，这在意料之中，毕竟我们相处六年了。

起初相识，你是横冲直撞的小山羊，一股脑的理想主义情怀，渴望壮丽胜过平静，渴望逐梦山河胜于枯守一地了却残生。

于是当你毕业考上新加坡酷航的空姐，满亚洲的飞时，我虽然舍不得，但从头到尾都表示支持，也愿意接受自己的女朋友好像不见了一样的事实。

想你了，就看看天空。

事故以后，你像躲进硬壳里的寄居蟹，不愿探出头来沟通一下。

其实我懂你的焦虑。

三、

头一年每逢休假，我都会去陪你。

那时候我一进病房，你就会盯着我，企图从我脸上观察出什么。

后来你说，当时你已经做好了失去我的准备，毕竟谁会喜欢一个整天手术，包起来像木乃伊，纱布拆开却不成人形的女友。

你在观察我的神情，检视这段感情的未来，还有多少的可能性。

你在思考原本充满希望的未来、周围的一切、二十四岁以后的美梦、前程和幸福。

越是猜到你的小脑袋里有这些不必要的想法，就越要想办法稳定你的情绪，舒缓你的焦虑。

我坚持去病房陪你的次数有增无减，带去你喜欢的“快乐葡萄汁”或“小布丁”，看看每每有气无力的你，会特意唱一些口水歌逗你开心。

有时喂你吃饭，你会突然流泪，像个脆弱的孩子。

两人从前那般对等的关系，已经烟消云散。你再也无法侃侃而谈，空姐特有的健康活力也不复存在，你在害怕。

你的无助，其实我都知道。

我也知道，我眼中的坚定就是那时我能给你带去最大的温柔。

四、

脚是你烧伤最严重的部位，所以每隔几个小时就要有人去观察你的尿袋是否满了，随时拿去厕所倒，然后记录尿量。

至于大便，则需要把便盆放在你的屁股下方，让你坐着上厕所。上完后，还需要用湿纸巾帮你擦屁股，再把便盆拿去倒，冲洗干净。

起初照顾你的时候，你会憋着不要大便。后来妹妹把你的不好意思告诉我，我装作责备的拍了拍你的头。

然后一本正经的说，哎呦，不就是个屁股嘛？！

妹妹在一旁笑了，你也笑了，那是我照顾你的日子里，你第一次笑。

后来你告诉我，那时候你掐死我的心都有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说，你舍得吗？

你说，当然不舍得，但以后万一你也烧伤了，你的屁股给我留着。

你的屁股给我留着，这是我听过最温柔的情话。

五、

自从你的屁股暴露以后，你的皮肤也对我开放。你起初的忸怩和抗拒渐行渐远，我觉得我们是一家人了。

可以自行愈合的二度伤口开始结痂后，会渐渐生长成为很厚很硬、如甲壳般的深色硬痂皮。

这时，就需要淋上婴儿油，待婴儿油充分渗入皮肉之后，再用小剪刀，一寸寸的寻找能够掀开的痂皮，从身上去除。

我很荣幸，你的重生有我参与，你新生的美丽有我见证，一直到现在的复健项目：活动手脚指关节。

握着你的手，像是在手把手教小孩子算术题。再拍拍你的头，看你嘟着嘴，露出从前那般的可爱，我知道，那个鲜活的你快要回来了。

六、

瘦肉粥你喝完了，今天的复健也做完了，你被我哄睡着了。

一周没来看你，你看样子生气了。

妹妹昨天就放假了，妈妈这个时候估计在跳广场舞呢，爸爸可能在老张家里下棋吧。

一周没来看你，我想好好陪你。

翻着你两年之前的照片：

穿着制服在机舱端庄知性的笑

拖着花布裙子在富士山下花枝乱颤的笑

捧着一本《傲慢与偏见》歪着脑袋的会心一笑

你是空姐，飞来飞去的，像一只蝴蝶。

跟你通电话都要选时间，可恶的时差。

今天在斯里兰卡，明天在马来西亚，可恶的距离。

都陪着你扛过了生命中的熊熊大火，时空的错乱又算的了什么。

即使你远在德黑兰也没关系，即使你在凌晨突然来电哭诉某个旅客的无理取闹也没关系。

你属于无垠的广袤时空，你注定鲜活生动。

希望你这只蝴蝶，早日回归属于你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