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暗
“皓然!”昏沉中,程皓然听到卫思远撕裂般的喊叫声。
“程皓然!”又一声,这次是吼出来的,声音中还夹杂着惊恐。
皓然似乎清醒了一些,他发现自己正以一种蜷缩的姿势侧躺着。他微微地动了动身子,浑身酸痛无力,好像刚被人痛打了一顿。皓然不禁吸了一口气,呻吟了一声。
“思远?”皓然回了一声,却发现嗓子也是痛的,几乎传不出什么声音。他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像灌了铅一样的沉,动都动不得。
虽然眼皮沉得睁不开,皓然还是能感受到四周一片黑暗。
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皓然努力地搜索着记忆,希望能想起某些线索。但是头还是昏沉沉的,好像是一坨浆糊,又好像是一团乱麻,根本理不出个头绪。
他试着把酸软的左腿一点点地伸直,又用胳膊撑着地,忍着痛,几乎是动一下,停一下地把自己撑了起来。
心脏“咚咚咚”猛烈地跳动着,像是一头被困了许久的野兽在用尽全力撞开胸膛。皓然双手撑在地上,避免瘫软下去。
皓然体会着手掌的触感,光滑的、硬硬的、凉凉的,好像是地面砖。他大口地喘着气,尽量用深呼吸让自己平稳下来,手掌在地上继续摸索。指尖好像是触到了什么,感觉像是角落。皓然顺着角落向上探索,触到了墙壁,这应该是个墙角。他右手撑着墙,左手撑着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整个后背靠在墙上,心脏又开始狂跳起来。
二零一六年二月二十二日七点。
江东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神经外科十四病室。
如果不是那台床头监护仪,这里更像是单身公寓。一套小壁橱,一台液晶电视,一张边桌,一张床,一只床头柜。原本雪白的墙壁也都贴上了淡绿色的有蝴蝶花纹的壁纸。这是主任陆铭一的主意,尽量让病房有家的温馨感。
病床上睡着一个瘦削的年轻男患,光头,颅脑手术后的刀口刚刚拆线,好像是几条虫子趴在头皮上。这个患者车祸入院,术后自主呼吸恢复,血压平稳,只是一直没有清醒,到现在已经八天了。
一位值班护士从患者腋下取出体温计,36.5℃,没有问题。
护士收好体温计,坐在监护仪前,翻开患者的病案,准备记录患者的体温、脉搏、呼吸、血压,八点钟还要早交班。
突然,护士听见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声,状态一直平稳的患者呼吸急促,监护仪显示,其心率也由86次/分激增到126次/分。
护士赶紧按下安装在墙上的紧急呼救按钮,走廊里立即传来奔跑的声音,值班医生卫思远砰地推开门。
“怎么了?”卫思远看了一眼监护仪,拿起听诊器放在患者的左胸前,一阵急促而又强烈的搏动声冲击着耳膜。
“刚才突然就呼吸急促,心跳加快,没有任何刺激。”护士向卫思远汇报情况。
思远捏了捏患者的手,没有反应。他趴在患者的耳边,呼唤患者:“皓然,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是思远,卫思远!你要是能听见就动动手指或者眨眨眼!”没有任何回答,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是不是有人在跟我捉迷藏?”皓然靠在冰冷的墙上,苦笑了一下。黑暗触及到皓然的记忆深处,他想起二十二年前,只有七岁的自己。
那时他刚被父母从农村的爷爷奶奶家接回城市,读小学一年级。跟小朋友们不熟,也没有什么朋友。每次放学,如果父母不在家,他就跟自己玩儿捉迷藏。
他会偷偷地溜进衣橱,关紧柜门,里边黑黑的,静静的。他也不说话,就那么靠着柜子的背板坐着,想想乡下的爷爷奶奶,想想白天在学校发生的事。更多的时候他什么都不去想,大脑里一片空白。一旦听到有钥匙开门的声音,他就会迅速跑出来,坐在书桌旁边,装作做写作业的样子。
有一次,他没坐公交车,而是从学校跑着回家。太累了,他居然就这么在衣橱里睡着了。父母回来只看见书包在书桌上,却没看见孩子,以为是跑出去玩儿了,结果妈妈打开衣橱换衣服,才发现孩子正缩在里边呼呼大睡,叫都叫不醒。
不过这里不是衣橱。衣橱是木头的,没有这么冰冷。虽然黑暗,但并不孤独。因为衣橱里有很多衣服,还会散发出一点点樟脑丸的味道。
这里却只有自己,连衣服都没有。皓然忽然闻到空气中有一股臭味,他瞬间警觉起来,是樟脑丸的味道吗?难道真的是衣橱吗?他又仔细嗅了嗅,不是樟脑丸,而是一种更加刺激的臭鸡蛋般的味道,顿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般地翻滚起来。他恶心地干呕了几声,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很快,臭气就飘散了。
“我到底是在哪里?难道我是被绑架了吗?”他还是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只好又喊了思远两声,没有任何回应。
光?皓然感觉眼前似乎有一束光,也许是有人来了。皓然用手指捏住眼皮,往上一拽,拉开了一条缝,可是除了一团模模糊糊的光,什么都没看到。他放下眼皮,使劲地揉了揉眼睛,感觉眼睛轻松了一些,便用力睁开,虽然只有平时眼睛的三分之一大小,总算是能看见东西了。
身处黑暗太久了,皓然对光有些不适应。他眨了几下眼睛,眼前的景象慢慢清晰了。
皓然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地方,四周都是黑洞洞的,只有大约三四米远的位置有一束白色的冷光从天而降。好像是话剧舞台上的那种灯光,从高处散下来,形成一个圆锥体的白色发光体。圆锥体的底面直径大约有两米宽,上边并没有任何人。
皓然抬头望去,光锥的顶端一直向上延伸到很远,有一种直入天际的感觉。而光和黑暗的分界又是如此分明,连过渡都没有,哪怕离光锥这么近,皓然还是看不见自己伸出去的手。
虽然看不见,皓然却清楚地感受到地面及身后的墙在移动,它们正从自己身边缓缓撤离。不过皓然并没有摔倒,他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坐姿。黑暗的空间越来越大,自己越来越渺小,好像是一颗漂浮在无限黑暗中的灰尘,没有任何依靠。
早交班的时候,夜班护士汇报三十七号患者程皓然七点钟出现两次短暂的呼吸急促,伴有心率快速上升,心电显示窦性心动过速,其余无明显异常。
今天是周一,每周一次的主任查房的日子。
交班结束,神经外科主任陆铭一立即带着各位下级医生来到十四号病室。
“皓然,我是陆叔叔,能听见吗?”皓然没有任何反应。
陆铭一从负责监护的护士那儿要了一只手电筒,打开开关,一束白色的冷光直射皓然紧闭的双眼。皓然瞬间睁开了眼睛,眼球转了转,随即又闭上了。
查完体的陆铭一嘱咐护士:“还是无意识。密切观察,多呼唤,看看能不能有意识地睁眼,另外多放放他喜欢的音乐,嘱咐家属多与他交流。”
“是。主任,刚才我还给他嗅了一下氨水。不过没有什么反应。”
“好,注意刺激时间不要过长。”又转头对思远说:“给中医针灸科下个会诊单,看看能不能用针灸刺激促醒。再给皓然复查个脑电。”
每次主任查房都要花费一上午的时间,回到主任办公室的陆铭一抬起手腕,表针已经指向十一点三十了。
陆铭一感觉有些疲惫,毕竟岁月不饶人,五十六岁,已经不是半宿手术加一上午查房都精力充沛的年龄了。
他窝在宽大的办公椅上,想起什么似的忽地站了起来,开始翻办公桌上的书和杂志。每一本都被他抖落开来,好像是要找什么东西。啪嗒,一张照片从2015年第三期的《中华神经外科杂志》里掉落。陆铭一捡起来仔细端详一番,又把原本立在桌面上的一个相框拆开,把刚翻出的照片覆盖在原有照片上,装好。
照片的背景是2015年国际神经外科高峰论坛会议现场,陆铭一的旁边是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清明俊朗的脸,下巴微尖,鼻梁高挺,剑眉星目。虽然没有笑,清晰柔和的双唇依然显出温柔的性感。从他脖子上挂着的会议吊牌上,程皓然三个字隐约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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