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以后,总想写点什么,一直无从落笔,加上疏懒,终于拖延至今,恐将遥遥无期。想我们芸芸众生,其实都是一粒尘埃,走之后便逐渐的归于悄无声息。念想如同家中的老房子中,偶然投下一缕阳光,不经意时发现暗处很难看到的阳光中尘埃的飞舞,回忆和父亲一起共度的时光,居然相当的吃力,有点像沙粒从指缝间流过,明明在哪里,又似无迹可寻。
年幼时,为了生计,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基本上只有每年的春节在家二十来天,那时通信不发达,平日基本上就杳无音讯了。等我年岁稍长,高中住校,大学则在千里之外。毕业时还有铁饭碗,每周休一天,住单位两人间的宿舍,请父母进京有些不便,规律性的见面也就是每年的春节。后来经济逐渐宽裕些,父亲来京小住过几次,然而现在能记忆犹新的,却多是父亲躺在病榻上的情景。
离父亲离开的那个冬日的清晨,不知不觉中三年过去,把父亲的生平做些模糊依稀,断断续续的回忆,聊作对他老人家的纪念吧。
父亲生于1942年农历12月初八,兄妹6人,排行老四,上面有三个哥哥(二哥早夭),下面一妹一弟,进字辈,名忠。王姓是村中第一大姓,爷爷是实实在在的贫下中农,在村里人缘很好,乡里乡亲有困难都会找爷爷帮忙,父亲小时候赶上了国家最困难的两年,59年和60年,我妈说当年饿的眼睛发花,父亲倒很少说起当年挨饿的情形,应该是好不到哪里去。我见过父亲年少时候的照片,照片很小,应该是一寸的,好像还是彩色,很英俊。不过父亲那时身体并不很好,腿经常疼,干不了重体力活,初中毕业后进了老家附近的玻璃厂,时间不长下放回乡务农,男同志的重活干不了,女同志的细活儿干不来,有点受气。
父亲21岁(1963年)娶了同村的我妈。结婚时我妈说新衣服都是借的,穿不到三天就都还了,当年国家百姓生活的贫困可见一斑。一年后有了我哥,我哥出生一周后早夭,当年农村医疗资源极度匮乏,摆到现在肯定是一点生命危险也没有的小病,我估计对我年轻的父母应该是个很大的打击。
农活不擅长,可能为了试图改变命运,我父亲选择了去当兵(1964-1967),好像在保定一带,老生病,经常住部队医院,那时候当兵没有假期,我父亲三年复员回家,重新回到了起点。父亲后来一直身板挺直,做事有条有理,比较爱干净,应该和部队生活有关。
68年冬天,我出生,由于第一个孩子没留住,给我起了小名为扣,我出生后不久,父亲腿疼卧床三个月,当时的三口之家,两个人躺在床上,腿疼的不能下床的父亲,看着襁褓中的我,见底的米缸和空空如也的钱袋,心中焦虑可想而知。一次雨天,母亲外出途中躲雨,村东头好心的邻居告诉母亲,如果父亲长期卧床,将来咋办,没钱也要想办法去借钱。母亲下决心借钱带父亲就医,所幸去医院几趟后父亲可以下地行走了。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71年秋末,我不到三岁,再次寻求改变命运,我父亲开始了他自己也未曾预料到的长达十多年的外出务工生涯,由于没有手艺,刚开始什么活都干,后来学会了扎钢筋,成为职业钢筋工。弟弟在父亲外出打工的一个月后出生,经济和各方面的原因父亲都不可能回来,人不回,钱回了,父亲找其他工人借了20元寄回来,守着两个嗷嗷待哺孩子的母亲收到时的欢喜,在多年后母亲回忆时依然浮现在脸上。
父亲不在家,母亲白天需要下地干活,我和弟弟处于放养的模式,吃饭是一种连二顿的模式,就是早晨的稀饭多做一些,中午继续吃。王姓家族人丁兴旺,想玩的时候,可以到几个年岁稍长的堂兄家串门。饿了就到同村的外公外婆家蹭饭吃,其实外婆家也不比我家强,不过每次去,都能吃上,我都奇怪我外婆咋变出来的吃的。到了暑假就到村外几十里地的两个姨妈家蹭吃,我妈的姐妹们感情非常好,孩子们去了,都把家里能吃的最好的东西拿出来给孩子们。每年春节照例是最期待的,父亲回来会带糖果,伙食会改善很多,真正过年的感觉。大年三十前父亲必然会带我去街上澡堂洗澡,必然要抓住我擦背,感觉父亲很享受给我擦背,等我给父亲擦背时,我就糊弄几下了事。
为了补贴家用,我妈还养猪,母猪下崽后,可以卖小猪赚钱,多的时候一窝下十来个,我弟有个特别的本领,他能认出在我看来没啥区别的每一头小猪。
十多年父亲辗转多个城市的建筑工地,我记得的有汉口,大庆,大安等地。母亲因此每月需要筹措20斤的全国粮票。我求学的每月生活费也因此没有一次延误。
1987年祖父病重时,父亲没外出打工,在县城找到了同样工种的工作,终于安顿下来,好像还是个班长。父亲每日骑车上下班,能顾得上家,我妈的压力大为减轻,尤其农忙的时候,父亲的徒弟会过来帮忙。
89年下半年我来京读书,国家补助已经足够我生活,我弟也开始在上海工作,我家没有其他负担,日子逐渐好起来。家中也盖了两层小楼。
不过我和父亲,始终像两条平行线,我在家,他在外。他回家乡,我又游学去了。小时候经济的拮据在我脑海里应该留下了很深的痕迹,暗中在召唤我后来创业赚钱。直到2000年,我创业时有了一处相对固定的办公地点,找了老家的人来装修,父亲来现场帮忙。父亲是个实心眼的人,他负责监理,我基本上一点不操心,意气风发地四处出差。
2010年查出食管癌(大伯,三伯和我父亲都先后得了同样的病),随后手术,再随后放疗,再随后化疗。我一直认为父亲会扛过去,不过还是扩散转移,终将不治。
父亲一生不善言谈,忠厚待人,不喜智诈,以十几年外出务工的苦行僧的生活换来全家的经济支撑。退休后接到我电话时基本上不到一分钟,就把电话交给我妈,然后在旁边听。然而对我确实始终如一的宽容和支持,尽管从来没有直说过。从我放弃铁饭碗,创业的起伏到婚姻的波折,以及种种不肖,父亲从来没有当面批评过我,只是默默去做他力所能及的,对我将来能够醒悟好像有种奇怪的不动摇的信心。
父亲的一生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有凡人所有的缺点,然而于我来说却如水滴石穿一般,构建起“害人之心不可有”的心念。
父亲您虽然平凡,但无愧于心。
谨以此文告慰父亲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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