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时常给围在她身边玩耍的孙子孙女们讲孩子们的爷爷,孩子们相互吵斗,玩得很投入。她时而哽咽停下来的时候,孩子们抬头问“后来呢?”,孩子们还是在断断续续中听懂了完整的每个故事,有时候孩子们甚至停下游戏,杵着下巴认真听。
她说她是骑着马从山的那头嫁到山这头这个洼下去的小村的,孩子们惊奇那个年代奇怪的结婚仪式。她说当年她也算一枝花,在村里略微识得几个字,不过在那个年代那个偏远的山区的那个小旮旯里也算是个文化人了,在大公社化时期,她时常代表村里出去开些重要会议。小女孩是她的孙女,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眨眼仰着头听着奶奶的诉说,小女孩知道奶奶虽然有时候泼辣,但是单纯善良脆弱。院子里的冬瓜被偷她可以扬着嗓子骂声响遍整个山谷,要是有需要帮助的找上她,她可以倾囊相助。奶奶身材高挑的在当地也是少有的,想必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年老的谈吐可以看出她年轻的时候定是个自信的女人,有胆识的女人。奶奶说当年追求她的很多,她都回绝了。长大的孙女猜想并不是她心理有谁,也不是压根看不上那个求爱者,而是高山里自然而然给女孩架上道德的枷锁,还有女孩固有的害羞加上她天生的高傲使然。可能那个男的悻悻而归,她心里也是落寞的吧。那个年代,说媒是结婚必要的环节,爷爷托人去奶奶家说媒了,大山养大的姑娘害羞保守甚至没有自己的想法,她依着父母关于结婚的婚配说,父母说她适合配个属龙的,爷爷为了迎合未来的岳父岳母,虚报了年龄。她不知道他虚报了年龄,只觉得这人看上去顺眼,可以托付终身,便骑在爷爷牵着的马来到了这个村子。多年后,她回忆起自己的半辈子,觉得就怪当年和丈夫的生肖不配导致她守寡,但是那神情好像就算知道结局也不愿错过这个人似的。
结婚后,男人是公家人,村里人人说是端铁饭碗的,他时常要在外地工作,她或许是想他了吧,时常使些小性子,等他回来,又赖在床上不愿起来,心里欢喜的不得了,陶醉于丈夫的软言软语,面上还是一股愠色。她喜欢赶乡村的集市,她的丈夫总是不皱眉头地给她钱,只要她开心。她的丈夫总是力所能及分担家务活。后来,她的女儿们都长大了,两个女儿出落得漂亮,性格温婉。得的丈夫都是家里做决断的人,都有点大男子主义的人。她时常嗔骂着自己的女儿没出息,说女儿们的丈夫都不像她的丈夫疼她一样疼妻子。说是训诫女儿,脸上尽是丈夫对自己疼爱的自豪。是的,她的丈夫疼她,有时候失了原则,女儿们的丈夫配着性格温柔的女儿也是刚刚好的。好景不长,她的孙女只记得,爷爷病了,去大城市,一个叫昆明的城市治病去了,第一次回来,奶奶和爷爷赶紧拿出在大城市买的一个新式的城里孩子背的书包,小女孩印象深刻,满足小女孩小小的虚荣心,因为她不用背着妈妈绣花包去上学了。还有一件红色毛衣裙子,奶奶一到家就套在孙女身上,人人见了都说那件衣服颜色正,款式好看。过了不久,有一天小女孩早上醒来,领着弟弟找爷爷奶奶,妈妈说爷爷奶奶又去昆明了。小女孩快七岁了,她心里明白爷爷的病没有好妥,去治病的。她和弟弟盼着爷爷奶奶回来,那时候村里只有一辆公共汽车,从远处的山顶盘旋着下山,回到大山深处的小洼地。她领着弟弟每天在喇叭响的时候去灰突突的山村公路上瞻望,每次车停下来,在一个个下车的人后寻找着,直到车开动车后扬起一阵黄土,都看不到爷爷奶奶。随而又失望地领着弟弟们回家去,又玩开去了。但是,明天那个时候小女孩和弟弟都会不约而同去等,开始他们期盼着爷爷奶奶带回来的城里的零食和新鲜玩意。后来小女孩在心里祈祷,只要爷爷奶奶回来,她可以什么零食也不要,只要看到爷爷看到奶奶。终于等到的,是奶奶和去看望住院的姨外婆和姨外公下的汽车,孩子们张望着寻找着爷爷,怎么也找不到。孩子们看到奶奶脸上挤出来的见到孙子孙女的笑脸,奶奶的眼睛肿肿的,孩子们问爷爷怎么不回来,奶奶安慰孩子们爷爷去“驼盐巴”去了。这是告诉小女孩爷爷去世了,她不敢相信,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上苍啊!!小女孩祈祷着能见最后一面也好啊!!那种痛苦是呼天喊地也不能改变的无奈,她以为能再看到爷爷,昨天音容笑貌的一个人永远见不到了,她第一次接触到死亡,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在丧葬仪式上,有各种人,来帮忙做饭的妇女们围着火塘边聊着家常,时而传出哈哈的笑声,有的人说公家人就这样没了可惜,有的人回忆起爷爷的好,大加赞叹评说。看到爷爷公司送来的隆重的花圈,有村里很多人的羡慕声。小女孩的爸爸是彝族人,农村安葬老人,可以请彝族人“跳鬼”,这是仪式,就是大家有拿着锣、鼓等敲打着围在一起跳舞,舞的动作原始怪异。小女孩长大后自己杜撰为喜庆地送爷爷的魂灵。场面欢快,有趁机聚在一起吃喝玩乐的,有村里的小姑娘小伙子趁此调情的。村里的小孩拿着吊唁花圈上的小花朵相互追赶着玩。远远看来,像整个黑蒙蒙的山谷中一片繁华之地,耀眼的灯光,鲜艳的花圈,嘈杂的人声。在灵堂内,奶奶哭得撕心裂肺,小女孩的妈妈也默默流着泪,那时候小女孩的姑姑还小,所以全盘丧葬事宜的责任落到不到三十岁的她的肩上,她是智慧的,她忍着眼泪安慰哭得死去活来的亲戚,红着眼圈接待吃饭的客人。她暗示自己一定要安排好一切丧葬的事宜。有装得很伤心进来嚎几声的。小女孩静静呆在灵堂的角落,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她心疼奶奶,她不敢哭出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流着,她祈祷,如果真的有神仙,只要爷爷能回来,她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她想起爷爷在世的时候会护着她,总责怪小女孩的爸爸妈妈苛待孩子。想起爷爷早起在床上练拳,那个可爱的老顽童。爷爷抱着她在房边的老柳树桩上晒太阳。印象中爷爷从来不生气,总是那么和蔼。她后悔那一次,她去了爷爷的工作单位,早上起来她吵着吃菠萝,没听爷爷的话,爷爷说早上吃冷的肚子疼,最后爷爷慈祥地依了她,给了她一次零食的盛宴,这是她童年唯一一次想吃什么吃什么!!她更加想念爷爷。她很爱爷爷,可是爷爷很忙,经常在外面工作,她很珍惜和爷爷在一起的时光。下葬的时候,奶奶哭得呼天喊地,万箭穿心的痛,这个一辈子疼爱她的男人真的连骨灰也要从她身边带走了,她也哭着拉着奶奶,奶奶在地上滚打着,妈妈怕误了时辰,也知道奶奶的脾气会没完没了,忍着眼泪喊几个妇女按着奶奶,奶奶被制服在地上匍匐在地上看着远去的爷爷被抬走的棺材,绝望无助的哭声震撼整个土地。
生活要向前,房边的椿树不知道发了几发,门前的小河夏天轰轰隆隆驰过,冬天静静地流淌。几度春夏,这小河就像这亘古的时间一样,蜿蜒向远方。满园的果树是奶奶和爷爷从对面山头搬过来时一起种的,这是他们亲手种下的风景,不知道第几次看花开花败。奶奶时常说起果园里哪棵树怎么在爷爷的努力下存活下来,她时常想起自己的丈夫,边在太阳下晒太阳,边给自己的孙子孙女们缝补衣服,纳鞋底,她会哼着小曲,时常泪流满面,孙女孙子们看到都知道她又在想爷爷了,都过去围着安慰她,奶奶小女儿的女儿都五六岁了,她看到外婆哭,会跑上前去用自己嫩嫩的胖乎乎的小手给自己的外婆抹眼泪,这个时候,这个饱经沧桑的女人,也抹抹自己长满皱纹的眼角和两边高原红的脸颊上的泪水,不好意思的说,外婆不哭了,露出笑容,如深秋的土地,自然而醇厚,又欢喜的给孩子们做晚饭去了。夜晚,奶奶在小女孩的耳边讲着爷爷年轻时候的趣事,除了这个,她还复述丈夫给她讲的每个故事,小女孩好奇地安静地听着。窗外满天繁星,冷风嗖嗖地吹着窗户外的玉米地,飒飒作响。奶奶时而嘴里念念到“那个老头子当年讲故事总卖关子让我猜结尾,我总是猜不到”。小月光下女孩看到奶奶眼中漾着幸福的的光。情到深处,她打开灯从箱底翻出爷爷去北京旅游的发黄的照片看看。小女孩想着以后挣钱带着奶奶去爷爷去过的地方,虽然物是人非,也能给奶奶一点慰藉吧。在每年上坟的时候,奶奶看到有牛羊牲口损坏坟墓的,奶奶情绪失控,总在深山里扯着嗓子骂,骂别人不管好牲口,也像对着爷爷骂,说你活着好脾气,死了也要被人欺负,好像对着把事情做不好做的丈夫抱怨一样。把爷爷坟墓周围的杂草收拾一下,仿佛她在照顾丈夫一般,给他收拾家里。弄完了她便安静地坐在坟墓边上,好像这就是一种相互陪伴。
十年相思不寻常,我谨流着热泪记下我思念的爷爷和我那可怜奶奶的伟大爱情。也许他们并不是自由恋爱的爱,甚至是婚后培养的亲情,但是我觉得这是一种比爱情更深沉的爱,是一种默默守候的爱。
尾声:
记得当年年纪小
你爱谈天
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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