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的《一代宗师》开始的版本还是有形的,由宫家的南方隐退仪式牵出武术大一统和个人恩怨,然后进入叶先生和宫二你方唱罢我来接的推进形态,最终习得精髓,感悟人生;但这个版本并没有在形成感悟的影像上令人失望,古典布景展示制作雄心,慢动作美学撑起暴力之美,漫天雪花瓢泼大雨让人回味起武侠大片时代,王家卫一贯的优柔跳跃式慢镜和一丝不苟的台词场景设计让影片在“看”上似乎毫无破绽。
英版海报然而,细品文本会发现,场景的严谨却掩盖不了整体的随性,最初版本从文本上呈现的似乎是未加修饰的漫不经心。举例来说,比较明显扎眼的包括张震出场的几个场景,没有背景、没有人物交集,似乎把毫无关联的两个宇宙凑在一起。而整个文本像是一篇杂文,有架势,有佳句,有思想,但神是散的。
最近看了重映版《一代宗师》,感叹神归位,筋脉的意图终明晰,一竖一横,叶是人生的一横,宫就是一竖。纵向拓宽,才是意义,宗师来自于形和意的融合,宫在对话中道出人生之意,叶在不经意间完成了身体和灵魂的统一。
如果一句话道出《一代宗师》承载了什么,我倾向影片最后拍全家福时,叶问旁白时的一句话“千拳归一路,到头来就两字,一横一竖”。
一横一竖形成武术套路,套路变化分裂了练武侧重,创造了各门各派,随着竞争的戾气愈发弥散,这个时势需要英雄,所以,回归练武本质,才是影片中武术的形与意。
成为宗师不仅在于形,更是意上胜人一筹,这意味着回归本质的形撑得起胜人一筹的意。如果说叶先生的武术之形回归本质,那么宫二就在不断探寻纵深的武术之意。
按人物传记的视角,《一代宗师》展现的应是叶问一生的某些重要时刻,叙事与情感总是相辅相成,人物行为受到心理的影响,曾经赤子,会不惧,纠缠于人情世故,会不堪,到头回望,会一笑,学会谦,学会慷慨,也许会将所见所得授予不解的人。
“习武之人有三个阶段,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宫二临别时道出了成就伟大的练武轨迹,但却无力承载伟大,经历过人世间的艰难曲折,她认识了自己,算是完成了自我价值的实现。
而作为人物传记的主角,叶先生这条线多以旁白转折,难掩自我救赎的苍白,而人物深度意义挖掘则由宫二线完成,如何见自己又如何见众生,宫二丰富了文本,如果说,叶先生这条线展现了人生长度,而宫二则拓展了人生深度,习武与人生慢慢交织在一起,这些把一生都奉献给武林的人,练武就是练人生。
武术之意就是人生之意,习武三段论乃人生三段论。
“我爹常说我这种人,唱戏能成名角,出家能做高僧,因为我会迷。”
谁能在人呱呱坠地之时瞥见天赋,迷恋才是天赋最初的表现,不受生活的折磨,保持虔诚的心,才能兑现天赋,只有赤子之眼,才能入戏如此之深,只有赤子之心,才能入武术之魂。
当人处心积虑为了“比别人恰当“或者”比别人更特殊”,见到了自己,也许见到了天地,但众生之门永远也不会敞开了。
东方体育日报曾经为宫二的身份整理了一个注解:
电影里章子怡饰演的宫家二姑娘宫若梅,为了报杀父之仇,断发奉道,一辈子不婚嫁不生育。她的原型是民国时代的奇女子们,其中一位是施剑翘。她的父亲,奉系第二军军长施从滨受俘于北洋军阀孙传芳,被孙杀死,悬首曝尸三日。施剑翘20岁,立誓复仇。先是寄望堂兄,落空,又有人用代为复仇为交换来求婚,她真嫁了,丈夫一路升官,却老是推脱“时机不成熟”。施剑翘携幼子不辞而别,自己探得孙传芳下落,在孙传芳去天津佛教居士林进香时,用勃朗宁手枪连发三枪将其击毙。这成为轰动民国的一件大事。此时距她父亲被杀已十年。
宫二天赋禀异,却沦陷在杀父之仇的迷途中,等走出身体已大不如前,六十四手也已忘却,兵荒马乱的年代沉溺于私人恩怨没有人乐于股掌,一口气点一盏灯,灯亮了,那口气却不再,
看似在做正确的事,但以生存定胜负的年代里,出了口恶气又能改变什么,身体大不如前,门派濒临毁灭,既以奉道,不如相忘于江湖。
“老猿挂印,挂印的关隘,在回头“
人生的暴戾之气就像老猿,一心想着挂印,也是借日本人之势的马三心中所望,“挂印“简单讲是用膝盖撞到对手的胸骨,这招是要死人的。宫宝森与马三对决的时候,马三用了这招,宫二与马三对决的时候,击败马三的招式叫做“叶里藏花“,双掌托开下巴,再给致命一击,老爷子说老猿挂印关隘的回头实质上是防御类似“叶里藏花”这类攻击头部的招式,老爷子对马三也用了这招,但他只是推开了马三,马三毕竟继承了师傅形意拳的刚也是唯一一个能做到的弟子,如果马三死去或是被废了功夫,形意拳的合并并流传下去便再无可能。
马三老猿挂印,宫宝森叶里藏花另外,正如“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面对咄咄逼人的日本侵略者,当个汉奸在宫宝森眼里并没有什么,为人的信念仍在,退一步又何尝不是为了更进一步,这个回头,不仅代表招式的精益求精,也希望马三放下贪念,大局为重,但马三的思想终究是慢了一步。
叶里藏花“在你眼中,这块饼是一个武林,对我来讲是一个世界”
叶问、宫二、马三包括一线天都曾追求过武道的极致,最终却是和平年代没有翻过高山的人越过了时代的这道坎。每个人都有追求,都有自我价值的终极实现,战争年代,分分合合,崇高的自我价值实现充满荆棘,马三为了利益倒下,宫二在复仇后却步,一线天戏份不多但换了种活法,在战火的时代面前,追求极致的武艺又能得到什么,时代悲剧也常是思想上的悲剧。
一块饼是一个武林,南北不该分家,就像叶问的那句话:千拳归一路,到头来就两字,一横一竖;
但战乱年代,一块饼又有了不同的意义,一个世界守候一片和平,武学意指回归人道主义,除了武术,还有生活,离开生活,武术无法存活。
也许从一开始,叶问就是最接近宗师的那个人,所以影片对叶问很少纵向探讨,迷失于私人恩怨的马三、宫二等人才是重点描绘的时代悲剧。回首那招“老猿挂帅”,回头是点睛一笔,但晚辈里,只有叶问转了身,回了头,站在众生的高度,立足于时代。
横跨几个时期的人物传记可以拿时代做文章,这是得天独厚的优势,时代洪流中如何遵循自身意志上岸,自身意志又如何顺应群体意志,会是影片绕不开的话题,影片中几个有分量的角色,的确被束缚在隐形的密闭空间里,束缚住他们的是自身的强烈意志,他们想突破乱世文明的隐形规则,但正如大多数人的挣扎,这样的闹腾正是悲剧的序幕。
人性在强大的外力面前是虚弱的,他们只能用这种纷争的形式向敌视他们的群体挥拳,而不断的相互摧残又使之前的世界分崩离析,顾此失彼,形成短暂犹豫,但这种犹豫正是混乱时代不能容忍的。
不同的是叶问,影片开始时,他就在宫宝森的隐退仪式上以强者姿态出现,而后时代和家庭隐去了他存留的恶意,伟大而崇高的个人意志便在媚俗、冲突的群体意志里显露。
在比较叶问与其他人遭遇不同的时候,一个常被忽视的因素就是家庭,老婆孩子从开头到结尾出镜率并不是很高,但这几乎是叶问如何挺过乱局的暗线,为了家庭,他需要负起责任,为了生活,他需要工作谋生,失去的儿子让他意识到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他需要为别人而活,他知道芸芸众生该怎么生活,这样的经历却是其他人无法比拟的。
习武之人,武术就是人生,练武不仅在于形,更是在于思想打磨,激流中生存下来的叶问,早就将武术当成了生活的部分,武术要发展,生活要继续,旧时武术总是肩负着唤醒国人的重任,练其体魄,振兴中华,而当下武学被套路禁锢,固步自封,被竞技体育压制的时候,也许是时候我们该期待另一位宗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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