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游家乡,绕不开一个中转站,那里也住着乡愁。
禾甸以南,刘厂以北,东风水库以西,山岭间隐藏着一个不足百户的美丽小村庄。她身旁镶着大小三面镜子,每天清晨梳洗打扮随便挑,最喜欢顾影自怜的当然是村口最大的那面扇形铜镜——远处弧边是一线青绿的菜地,两条半径是成90度角垂直交汇的路,原点即是我老家。出门左手边一条岸是青石砌的村庄边线,紧贴错落的民宅而去,直通西面石头山,突然会被一栋半岛状小楼房阻断了视线。右手边是混泥土铺装的水塘主堤,也是过去禾甸和下庄两坝南北相通的主路(如今大车走山腰的禾庄公路去了,自行车和摩托车以及想兜兜风的小汽车仍从这里过)。堤岸上清风拂绿,一排垂柳因风向固定而齐刷刷地向路面倾斜,秀发甩给路人。我不知道西湖苏堤是否如此,但“西子”肯定是如此“浣纱”撩人,于是每次回家最诱我的就是这段“海埂”路。如果是骑车经过,你更受不了她的撩拔。可惜防碍庄稼人的车马,隔三差五要被“理发师”剪短。堤下一片稻田连接的就是东风水库,形状像只巨大的食蚁兽,小鸡山镇住了它的长(馋)嘴巴。从这个角度看,村口这个水塘其实是水库西南大三角里被柳堤切出来的小三角。
——所以,她芳名唤作大海子。
下午时光最温柔。老爸爱钓鱼,妈妈经常催我们回去吃鱼和带农家菜——最甜蜜的负担,定义当如此。隔着老远就能看到岸边雕塑般的存在,披着金光的钓叟就是父亲。他的黑是晒出来的,我的黑往往是熬夜熬出来的。他心疼我,我心疼他,都在坐看“浮光跃金”的沉默里。近岸的浅水层很暖,水草茂密,聚集着一群群黑色的蝌蚪,伸手就能捞到几粒“逗号”——柔滑的时间也好像在手心活蹦乱跳地停顿几秒……身后是不知伫立了几百年的老桑树,反正是一棵有故事的大树:它曾有一只比脸盆还粗的臂膀拥抱着水塘,后因阻碍交通被砍了,成了一尊苍老的断臂维纳斯。老爸捡了其中最粗的一段,加工成几个造型美观的墩子,此刻书房正对的阳台上就有一个,承受着一盆欢乐豆的重。想起奶奶,当年坐在树底下挥舞拐杖教训路人偷摘桑叶喂蚕的样子,霸气!
原点处本来还有一棵桉树,一棵梅子树和一棵苦楝树,都是百岁以上。苦楝树的果子熟透时就像金黄的枣子挂在掉光叶子的枝上,打下熬成汁,就成为妇女们把碎布料变废为宝裱成鞋帮和鞋垫的天然胶水。小时候我穿破不少这种妈妈鞋以及绣了花的鞋垫,塑料底的布鞋轻巧舒适,但鞋底稍微磨损后最爱打滑——某种程度上给我这个顽皮的小马驹上了一道缰绳,不至于早早失蹄。“梅子黄时杏花肥”,因为嘴馋加炫技,我在三年级时从梅子树上摔下过一回,断了右小腿的腓骨,接骨的痛苦记忆犹新。最糟糕的是误了学业,当时正是小学数学知识过渡的关键时期,伤愈回校后受了不少数字的打击。后来我只好成为一个文科生。桉树的消失我家是帮凶:刚好长在我家墙外角(其实是我家把房子盖到它的脚下),飞檐都能碰到树干了。为防损伤墙壁,妈妈每年都要吩咐我爸去修理树枝,越砍越矮,直至村里硬化路面时,征求我家意见后直接把整棵砍了(我试图阻止过,失败)。那粗壮如汽油桶的树桩好多年都健在,甚至抽出过新枝,现在朽而不见了。好在房子背后那棵爷爷手上栽的香椿树,多次被预谋砍去做家具而未成功,幸甚!每年还有香椿炒鸡蛋可享。
到处有竹子,东一簇西一簇地散立在村子各个角落。我家也有,栽在一块早就废弃不用的自留地里。这块地背阴,土质不佳,种过甘甜的菊芋(洋甘露)——吃不完可以腌制,写到这时口中尚有回甜。现在连竹子也废弃了,因为农家慢慢不再需要自己编制竹器,也卖不出去。据说以前村里竹子更多,连成片的,所以村名在改成大海子之前,叫竹子村。东坡有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竹使人俗。从小听妈妈说起这个掌故时,脑海里就有“俯瞰涓涓流,仰聆萧萧吟”和“柴扉昼掩竹林幽,坐使炎天变素秋”之类的想象,尽可“衙斋卧听”(虽然当时还不懂这些诗句)。
世外桃源。这是每个路过大海子的朋友不约而同会发出的感叹。假如恰巧是春季,正值白色刺花(只会这么称呼)星星点点缀满公路两旁,阵阵幽香扑鼻,更是令人流连忘返。还以为是不远处的梨园雪堆释放出的香气呢!下完坡拐弯又能遇见古木森森的清水龙潭,上有一院小寺庙。既是我们村的自来水源,又是每年春节供奉牺牲的所在,三十多年来我没缺过一回席。可惜呀,近年石头山被碎石厂开采得像狗啃一样,只剩残缺失了美,加上顺风飘来的粉尘像《西游记》里的妖气袭来,污染严重,“尘”封太多旧日的记忆!特别是秋冬季少雨,遮天蔽日的白灰,让本来心根扎在这儿的我们都想早点离去。
2019.5.26残缺的石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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