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清楚地记得她刚来这里时的俊俏模样,那会儿她爱说爱笑,一笑就会露出两个可爱的小虎牙。遇上妇女们闲叙话,她也会凑上去跟着聊起来,尽管她说的话很多人都听不懂,可这并不妨碍她说话的兴致,而且她也丝毫不介意大家拿她的口音说笑。那时的她很明亮,有蓬勃的生命力。现在的她,枯萎干瘪,如风中残烛,尽管她才只有30岁。”
杨虎玲双手向后,努力撑起身体,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床。脚刚沾地,下腹的伤口就传来钻心地痛,这让她额头上的冷汗涔涔地往外冒。在地上站立片刻,适应疼痛和突然起床带来的眩晕感后,她咬紧嘴唇,努力屏住呼吸,以椅子当拐杖,一步一步向大门口挪去。
在潮湿阴冷的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这期间杨虎玲连房门都没出过,乍然来到阳光充足的室外,她的眼睛没法一下子适应,便伸出手掌挡在眼前。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睁开眼睛。
眼前的一切还是她原来走时的样子,地上总也铲不干净的鸡粪,东一只西一只乱扔的鞋子,塌了半截的矮土墙……尽管她离开这里快两年了,可这里还是没什么变化。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活物也没有,就连圈里的猪,架子上的鸡,打架的狗,爱偷吃的猫,也都不在。
在廊檐下找块稍干净平整的地方,杨虎玲放稳椅子,整个人坐上去,精神松弛下来,她闭上眼睛,任炽烈的阳光晒在没有一丝热气的身上。
短暂的安宁并没维持多久,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让她倏然睁开眼睛,原来是大儿子姚刚从外面横冲直撞地跑回来。他已经14岁了,可身高仍只有8、9岁的样子,看来跟他爸姚毅一样,注定长不高了。
从踏进院门到在屋里跑来跑去翻找吃的,整个过程姚刚没正眼看过杨虎玲一眼,他对待自己母亲神情冷漠的样子就跟看见廊檐下的一条猫,一只狗一样,没什么区别。
二儿子姚乐一直跟在哥哥身后,他也是矮矮小小的个子,路过杨虎玲时,他停下来迟疑地看了一眼,就被身后紧随其来,身背猪草的奶奶一把推进屋里,嘴里还嘟囔着:「看啥看,进屋!」
他们三人进屋不久,爷爷肩扛铁锹,嘴里衔根烟,也从地里干活回来了。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路过杨虎玲时,也只是斜觑一眼,就径直走进堂屋的供桌前,端起大瓷缸子,“咕咚咕咚”地喝水。
杨虎玲知道姚毅今天不会回来了,他去了县城,不知道在做什么事情。即便他在,对自己的态度只会更恶劣,毕竟他才是那个始作俑者。
爷爷奶奶,两个孙子,他们全都自动忽略了在廊檐下晒太阳的杨虎玲,仿佛当她不存在一样。
接着,他们淘米、洗菜、生火、做饭,两个孩子打开电视,看《猫和老鼠》的动画片,“嘿嘿哈哈”笑的合不拢口。一直到饭菜上桌,他们围坐在一起开始吃的时候,还是没有一个人和杨虎玲说话,更别提让她过去吃饭了。
奶奶中午要蒸包子吃,临上锅时,才想起蒸馍的篦子前两天被隔壁姚毅母亲借走了,她颤巍巍地拄拐过去讨要,回来后嘴里不停地碎碎念叨:
「一家子人的心都太狠了,他们这是要活活逼死杨虎玲啊!」
我坐在小板凳上,正往灶膛里添材,抬起头愕然地说:
「为啥啊?他们费大劲才把人给弄回来,来了还不好好善待人家,这冷冷地待她是要干嘛呢?」
奶奶一边手拿瓢往锅里添水,一边说:
「可不是嘛!他们一家人都心太狠,就连那两个小东西,也被爷爷奶奶谗言唆使,对自己的妈不理不睬。他们良心坏透了,我去拿篦子的时候,看到她公婆,还有两个小孩儿都围在桌前吃饭,就任杨虎玲在廊檐底下干坐着,最后还是我去拉她起来,劝她去吃点。她公婆挂不住脸,才假装客套两句,喊她去吃饭。杨虎玲呀,一边吃,一边泪珠子哗哗地往碗里落。那样子,可真心疼人。」
「全家都不拿她当人,你说说这样的家庭还有啥待的,能有啥盼头?这杨虎玲当初真是瞎了眼,才千里迢迢跟着姚毅来到他家,十几年来,一点好没落到,到现在自己生的孩子都不肯认她。可怜啊,真是可怜。」
2000年的时候,国家经济快速腾飞,沿海的很多城市都建起大大小小的针织厂服装厂,大量招收男女工人。虽说在服装厂干活时间长,熬眼睛,但都是手上活儿,并不累人。这比起在老家面朝黄土背朝天,整日在泥田里摸爬滚打,浑身脏兮兮的日子可强太多了。最重要的是在厂里干活,每月都能领到一笔不小的收入,在老家,就算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挣不下几个钱。
于是全国各地农村都大肆兴起打工潮,不光身强体壮的中年人,收拾行囊踏上南下的列车,就连很多正在上学的年轻男女,也无心再进校门,他们成群结队,纷纷辍学外出打工。
每到年底,那些外出打工的人,就会穿上最时髦体面的新衣服,顶着颜色各异的头发,拎着大箱子从城市回到农村。那些天往日落寞的村庄一下子活了起来,村口小池塘边也总会围满人,大家纷纷伸长脖子看,那走过去的是谁家的孩子?盘算他们的腰包里又揣回来多少张崭新的大票子。要是谁家打工的人带回来个电视机、摩托车的稀罕物件,那简直就是爆炸性的新闻,全村未来几天话题讨论的中心。
不过这几天,人们无心再去关注别的任何事情,现在全村的话题中心都是姚瘸子的小儿子姚毅,和他从外面带回来的俏媳妇杨虎玲。
听去过姚毅家,见过外来媳妇的人说:
「那领回来的新媳妇,模样可俊了,眼睛大大的,扑闪扑闪,而且她不认生,见人就笑。嘴里叽里咕噜地,反正也不知道说的是啥。去了她家里,还会给你抓糖吃呢,可热络人了。」
听到这些话,有适婚儿子的老人,心里酸的要命:
「哎呀,那姚瘸子命可真好,一个大子没花,就有了一个儿媳妇。这得省下多少粮食,多少聘礼啊!」
那些单身未婚的男青年,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羡慕得不行:
「姚毅那么矮的个子,长相也不咋地,咋就那么有本事,能领回家这么好看的一个老婆?」
虽说有很多人羡慕,但这里面也有人‘颇有远见’地说:
「现在看着是怪好,但外头领回来的媳妇过日子一般都长不了。你没瞅姚毅家啥条件,屋里一样值钱的物件都没有,外面下大雨他家下小雨。就这人家能跟他姚毅踏实过穷日子吗?」
说这话的人怎么也想不到,他很快就被事实打了脸。
这外面领回来的俏媳妇不仅在姚毅家待了下来,而且转头年尾就给他家添了一个大胖小子,这可真是羡煞一村子里的男人。
姚毅是个脑子活的人,他媳妇领到家后,就没再外出打工,而是把自己家门前的大坑找村里承包下来,又找来机器挖土,拓大范围,平整池坑,然后就在里面养鱼养虾。随后又自学了养蘑菇的技术,把自己家后院的一拢田地盖上薄膜,开始养起蘑菇。
姚毅打小就话少,整日闷声不吭,他没事就翻看那几本不知从哪里淘弄回来养鱼养蘑菇的书,或许是该着他走运气,他第一年养的鱼虾和蘑菇竟都大丰收了。那年头,鱼虾和蘑菇都是稀罕货,虽然价钱贵,但还是有很多人会买来吃。
手里攒点钱后,姚毅紧接着又买了辆二手三轮车,鱼塘和蘑菇棚交给父母和老婆看管,他农闲的时候就下到各个村子里收粮食,然后再加价卖出,这一收一进间,他又赚下不少钱。
短短两三年光景,姚毅家就翻盖房屋,置办家具,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领回来的媳妇杨虎玲替他操持家务,里里外外收拾地干净敞亮,在大儿子三岁的时候,她又生下了二儿子。
家庭平顺,夫妻也和睦,那几年,杨虎玲走到哪儿脸上都挂着笑,走到哪儿都能引来同村女人艳羡的目光。她穿时新的衣服鞋子,两个儿子虎头虎脑的可爱,谁不夸她嫁了一个好男人。
婆家条件好转之后,杨虎玲慢慢地与自己娘家取得联系,在2004年,二儿子半岁多的时候,杨虎玲和姚毅一起,带着他们的两个儿子,去了杨虎玲老家。
夫妻二人不仅带过去很多礼品,姚毅还豪气地掏出一沓钱给他从未谋面的岳父岳母,这让杨虎玲在亲人中赚足面子,她至今还记得父母亲人看见那些钱时,眼中的震惊程度不亚于现在看见外星人。
杨虎玲的家在偏远山村,那里靠山吃饭,一年到头,就连饱饭也吃不上几顿。家中有兄弟姐妹七八个,出来打工前,父母原本是要让她早早嫁人,她不愿意,便跟着别人一起偷跑出来。然后她就在沿海的一家服装厂里打工,虽说身材瘦小,可她干活麻溜,所以每月都能挣得一笔不少的收入,而且服装厂大都是年轻的女孩子,她们玩玩闹闹,日子过得虽苦亦甜。
现在回想起来,杨虎玲还觉得那段打工时光是她晦暗的青春时代里少有的一抹亮色。
可惜那样的日子并没维持多久,后来她就遇见了姚毅,一个让她尝过一点甜,却吃尽半生苦的男人。
俗话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可当真是一点也不假。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姚毅看杨虎玲就不顺眼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惹得他心中不快。常常是冷言冷语地讽刺几句,然后甩过来阴恻恻的一张脸。刚开始发生争吵,两个老人还会站在杨虎玲这边,劝说儿子不要乱生事,慢慢地也就麻木了,对小夫妻俩的争吵习以为常,有时甚至会跟着儿子一起指责杨虎玲的过错。
而且有点钱之后,姚毅慢慢就对鱼塘,蘑菇大棚也不怎么上心了。他嫌养这些鱼虾蘑菇,耗时耗体力、来钱慢,渐渐地,鱼塘和大棚就荒废了。这还不算,姚毅竟喜欢上喝酒,动不动就喝得酩酊大醉。
姚毅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他的哥哥姐姐身高都正常,就连下一辈小孩儿也都身高正常,唯独他身量矮小。打小他就受家人的冷落和小孩子的欺负,这养成他十分孤僻胆小的性格。他知道以自己的条件,在老家很难娶到媳妇,在厂里打工时,遇见同样矮小,家境艰难的杨虎玲,他瞬间就动了心思。朝夕相处中两人擦出爱的火花,他就顺理成章地带杨虎玲回到老家。
随后,儿子的出生,财富的累积,美妻的相伴,那几年,姚毅过得顺风顺水,饱尝被羡慕的滋味。
这些顺境和挣来的钱一起,潜滋助长他内心压抑多年的大男子主义,当第一次,姚毅甩出巴掌打在杨虎玲的脸上时,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杨虎玲当即哭闹着要离开,众人劝说她,看在两个儿子的面上,看在他喝了酒的份上,看在他第一次犯错的份上,原谅他一次。
杨虎玲怎么也没想到,她的原谅助长了暴力,往后的日子这样的戏码竟会“无休无止”地上演。
或许是“犯罪”成本太低,或许是姚毅看清了杨虎玲绝不会离开这个家,她舍不得儿子,再说离开这儿她又能去哪里?回老家,别开玩笑了,她家里的亲人绝对能当月就让她再嫁人。出去打工,现在不同以往,她身无分文,连个身份证都没有,靠什么走出去?
所以姚毅真是肆无忌惮,打起媳妇来毫不手软,之后的几年,杨虎玲总是鼻青脸肿,身上的伤从没好利索过。我再也没见她笑过,原本她是个很爱说笑的姑娘。
即便这样忍辱负重,杨虎玲到底还是被轰出了那个家,像块抹布一样被丢弃。
姚毅在一次下村收粮食时,遇见一个泼辣的寡妇张凤琴,说姚毅的秤不准,克扣斤两。刚开始他们吵得很凶,后来不知因何两人就“黏糊”住了,一来二去,两人愈发打得火热。
张凤琴长得又高又壮,男人死后,她没再改嫁,独自一人带着儿子靠种地为生,农闲时会在外面做短工挣点小钱。遇上姚毅后,她就跟着他,两人一起下村收粮食,亲亲热热的样子,看起来倒像是真的两口子。
农村天然就是个大的熟人社团,更是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没过多久,姚毅和寡妇张凤琴的事儿就传的沸沸扬扬。村里的单身男人看见姚毅就说:
「你小子,可以啊!我们连个老婆都娶不到,你倒好,家里一个,外面一个。」
姚毅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非常得意,他愈加享受这种齐人之福,受人羡慕的感觉。
张凤琴可不是个善茬,不仅哄骗姚毅把挣来的钱交她保管,而且还领着儿子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姚毅家里,明目张胆地登堂入室,压根就没把杨虎玲放在眼里。
姚毅的父母不敢多说什么,倒是他哥嫂私下来劝过好几回,说这样会惹人笑话,可当时的姚毅根本听不进去。
张凤琴住进来之后,姚毅越发看不上杨虎玲,更加变本加厉地对她,常常吼叫着让她滚走。
村里的女人们看不下去了,私下里都过来劝杨虎玲,让她离婚,不要再待在家里,儿子们也都大了,有爷爷奶奶照顾,不会受罪。外面要是遇到合适的男人,就嫁了,要是没有,打几年工,等儿子们长大成人后再回来。
「反正不管啥时候,你都是孩子的亲妈哩。」
或许是劝的人多了,或许是真的对这个家失望了,杨虎玲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她去办张身份证,带着姚毅甩过来的1000块钱,和几件破衣服,离开这个她待了整整12年的地方。这里有她的青春,她的孩子,可这里却不属于她。
杨虎玲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她走的无声无息,可故事到这里远还没有结束。
姚毅在心里叫苦不迭,他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那张凤琴刚住进来的时候,对姚毅家人还都过得去,只是很懒,衣服不洗,饭不做,房子不打扫,院子地上鸡的粪便,一堆一堆的,人要是走过,常常不小心就会踩上一脚。为了弄干净鞋底,脚又得拖着鞋在其他干净的地方来回擦,结果满院子都是脏兮兮的鸡屎,可从不见张凤琴清理过。
如果只是这些小事倒还罢了,后来姚毅渐渐发现,张凤琴私下里经常偷拿他的钱,还动不动就打他的两个儿子,买回来吃的穿的,常常是先紧着她自己的儿子。
姚毅对张凤琴心存不满,想让她离开这里,可“请神容易送神难”,张凤琴摆明了要一直待下去,而且还要吃好的,穿好的,不干活。
有一次,姚毅喝了酒,他壮着胆子,像过去打杨虎玲那样反手给了张凤琴一巴掌,结果人高马大的张凤琴骑坐在他身上,左右开弓,连扇带踢,嘴里嚷嚷:
「你以为我是那个软娘们吗?敢打我,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打人!」
直打得姚毅差点吐血,要不是过来好几个男人拉开张凤琴,自己指不定要被她打到什么时候。
眼看这里也没什么油水可捞,日子也难再过下去,张凤琴放出狠话来,要让自己走也可以,不过必须要拿2万块钱出来,否则,门都没有。
姚毅对这个滚刀肉一样的女人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但他可不想再受欺负,最后只得咬碎后槽牙,拿出小半生积蓄,才打发了这尊“大神”,自此总算又重新过上了平静的日子。
「那个母老虎是走了,可我不能一直打光棍啊,再说儿子们眼看就长大了,到时候说媳妇,也得有婆婆才好说亲事呢。这要上哪儿再找个女人呢?我已不是年轻小伙子,而且还有两个拖油瓶,哪个女人肯跟我过?」
思来想去,姚毅想到了杨虎玲。
「她毕竟是孩子们的亲妈,哪个女人都不会有她对孩子们好。再说她能干,听话,自己总不用再受苦受欺负。」
虽然不知道杨虎玲在哪儿,可姚毅脑子活,他出点钱,找人多方一打听,就知道了杨虎玲的去处。
当杨虎玲像往常一样,脱光衣服钻进被窝,伸手拉灯绳准备睡觉时,突然被子被人一把掀开,好几个手电筒齐刷刷地照在她脸上,耳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没错,就是她!」
随即她就被人胡乱地套上衣服,然后用被子裹住她整个身体,抬起来就往前走,连人带被快速地塞进一个路边还没熄火的小车里,一句“救命”都来不及喊出,杨虎玲就被汽车拉走。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一气呵成,甚至都没惊动拴在大棚前的狗。
车子一路疾驰,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杨虎玲身上紧紧箍住的双手才松开,她一把扯掉被子,看到那个曾嘶吼着让自己离开的男人姚毅,此时正一脸冷漠地看着窗外,对自己的哭喊打闹充耳不闻,当然还有被他刻意被忽视自己那早已隆起的肚子。
另外两个男人轮换开车,车子一连行驶了好几个黑天白夜,直到一天破晓时分,时隔两年,杨虎玲又重新被带回到姚楼村。
只是这一次她心如死灰,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新的开始,是决计不肯再次踏入火坑。
原来当年生下小儿子不久,姚毅手上攒了一笔钱,他一直想做点更大的生意,不知在哪里听人说去新疆包地种棉花,来钱快。他不顾众人劝阻,当即便带上杨虎玲和全部资产,夫妻两人只身前往新疆,包下一大片地,跟人学种棉花。
姚毅自小身体弱,很少下地干过活,而杨虎玲也是瘦小的身体,操持家务还可以,但侍弄庄稼,真的不在行。姚毅本想请人做活,但奈何人工费贵,他再也舍不得掏钱。前期他已经砸下去一大笔钱,租地、置办农用机器,这还没听见水花响,他可不能白白让钱打水漂,没办法,姚毅只能咬牙硬着头皮自己干下去。
奈何地大活多,就算拼了命,活还是干不完。临近年尾,姚毅算了下收支花销,不曾想短短一年时间,不仅没挣到一分钱,还反而把带过去的钱全折了。姚毅心痛不已,但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干一年,最后只得贱卖自己的租地和置办的机器,带着妻子杨虎玲灰溜溜地回了老家。
那一年的时间里,姚毅心里憋火,对杨虎玲更是非打即骂,而且因为远在异乡,不用担心别人异样的眼光,他打起老婆来更加肆无忌惮,杨虎玲的脸上经常青一块肿一块。
每个打工的地方都会天然地有个老乡聚集圈,即便远在新疆,地广人稀,但老乡们还是会住在一起,方便彼此有个照顾。
虽说附近住的都是老乡,但大多数人都对姚毅打老婆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出门打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这里面有人就看不惯姚毅这种行为,常常过来劝阻。
住姚毅隔壁的也是一个老乡,叫王永超,他老家离姚楼村不远。他35岁左右,无父无母,早年间娶了一个媳妇,得病死了。不同于其他人的无动于衷,每当王永超听到杨虎玲的嚎叫时,便会跑过来奋力拉架。
刚开始姚毅还顾忌有外人在,骂骂咧咧两句就会停手,后来次数多了,姚毅就瞪大眼珠子,怒吼着:
「你算个什么东西?我打我老婆,跟你有啥关系?」
「你打人就是不对的,跟我有没有关系我都得管!」
姚毅一甩酒瓶子:「你TM给我滚,要不然老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王永超站他面前,轻笑一声:「那我倒要看看你让我吃的是什么?」
姚毅看着面前这个足足高自己一头的男人,还有他那长年累月因干重活练成的壮实肌肉,气焰顿时就萎缩了一大半。过了好半天才嘟囔着:「你咋还在我家站着?再不回去我可就报警了。」
一旁的人也劝王永超不要多惹是非,他才这转身回去。
他们两家的地挨着,有时姚毅去城里买东西或有别的事情时,就会打发杨虎玲一个人去地里干活。通常杨虎玲趴在田头,艰难地挥动手里的那柄重量快超过她自己的铁锹锄地、挖沟。实在看不下去了,王永超就会跑过来,三下五除二,替杨虎玲干一会儿活,好让她能多歇会儿。有时看着杨虎玲脸上有青肿时,王永超也会递过来一些药酒给她。
不管是帮着干点活儿,还是给些东西,他们之间都是默默地进行,两人从没说过话。直到有一次,王永超看见杨虎玲脸上的伤刚好点,转头第二天半边脸又高高的肿起,忍不住气恼地说:
「那个蠢货,他动手打你,你就不能还手吗?你拼命把他摁在地上往死里锤,你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动手打你了?!」
杨虎玲摇摇头,眼泪哗啦哗啦地往下流,说:
「没用的,都试过了,他已经吃定我了。除非我死,否则改不了了。」
王永超气愤地直骂娘,但他也是真的没有什么办法。
后来姚毅没挣到钱,准备贱卖租地和机器回老家,趁着他去街上办事,杨虎玲过去找到王永超,想要跟他告个别。王永超当即拿了一千块钱递给杨虎玲,又给她留下一个电话号码,说:
「妹子,这些你收好,说不定以后能派上用场。但凡以后有用到我的地方,你只管打电话给我。」
杨虎玲点点头,含泪收下,或许当时她就知道自己迟早还会回到这里。
当姚毅带回那个寡妇,嚎叫着撵她走的时候,杨虎玲终于下定决心,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王永超果然没食言,他日夜兼程赶回来,此后两人一起悄无声息地回到新疆。
王永超踏实能干,从不让杨虎玲下地干活,两人恩恩爱爱,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没过多久,杨虎玲的脸上重现久违的笑容,与之一起到来的,还有两个人的孩子。
望着腹中日益隆起的肚子,杨虎玲的眼睛里满是幸福,只是这幸福终究还是太短暂了。
那个难缠的寡妇被打发走后,姚毅又把算盘打到杨虎玲身上,他想要她回来继续给自己的孩子当妈。这不辗转多方打听,才知道杨虎玲原来去了新疆,而且还跟王永超搞到了一起。
初得知这个消息时,姚毅气的要跳起来,心里暗暗骂道:
「怪不得那时候,他王永超那么殷勤地过来劝架,原来这两个狗男女早有一腿!还把我一直蒙在鼓里,哼,看我过去不打断他俩的腿!」
气归气,火归火,平静之后,姚毅想到王永超那魁梧的身材,整个人顿时蔫了一半。
「打是反正打不过,说不定自己还要吃亏呢,虽说杨虎玲是自己孩子的妈,可我俩并没办过结婚证,现在她跟了别人,也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不可以。明着来肯定不行,只能偷偷摸摸去把杨虎玲弄回来,说不定她回来后,看见两个儿子,心也就软了。」
思来想去,姚毅找来两个人,包了一辆车,按照事先确定好的地址,一路赶去新疆。他们三人在那片地方蹲守了好几天,终于等到王永超去城里卖货,晚上不回来,家里只有杨虎玲一个人的时候,他们才悄悄地下手,把杨虎玲连人带被给抓了回来。
回到家后,杨虎玲以绝食抗议,姚毅父母害怕真的闹出人命,只得暂时服软,找来村里妇人们轮番劝说杨虎玲,让她死心塌地的跟姚毅过日子,并要姚毅当众下跪,承诺永不再打她。不光如此,他们还拉来杨虎玲的两个儿子,跪在她面前,让他们左一句右一句地连声叫“妈妈”……
事已至此,饶是再铁心的女人,也经不住自己孩子的苦苦哀求,杨虎玲终于软下心肠,答应留下来。姚毅父母又趁热打铁,劝说她为了自己两个儿子的声誉和将来打算,打掉腹中孩子。杨虎玲想到若是执意生下孩子,那腹中孩子必定从小饱受到各种歧视,既然自己没能力护他周全,只得忍痛打掉他。
最后杨虎玲和姚毅一起去医院,打掉孩子。
原以为事情到此就能告一段落,往后的生活总归能平静下来,哪曾想,杨虎玲一做完手术拿掉孩子,姚毅和家人就一反先前谦卑的姿态,展露出他们最真实的嘴脸。
仅住了一天院,姚毅就不由分说地把杨虎玲给拉回家,美其名曰在医院多花钱,家里也是一样休养。到了家,连个搀扶都没有,直接把她晾在院子里,最后杨虎玲自己蹒跚地爬到床上,夜里发烧了,嚷嚷着想要喝口热水,公婆充耳不闻。白天的时候,杨虎玲看见大儿子在院子里玩耍,喊他过来给自己冲杯红糖水,那姚刚囔声囔气地说:
「你不会自己弄吗?俺奶说你是个不要脸的坏女人,不让给你吃好的。」
杨虎玲把床捶的“嘎吱嘎吱”响,她眼睛充血,怒指儿子,嗓音嘶哑地叫道:
「啊?我是个坏女人?那你当时为什么还跪下求我留下来?为什么……」
「是俺奶让的,她还给了我十块钱呢!」
说完,姚刚一溜烟儿地跑走了,二儿子姚乐似懂非懂地看着母亲,最后也跟着哥哥跑出去玩了。
村里那几个妇人当初听信姚毅和他父母的话,以为这次他是真的改邪归正,这才过来劝说杨虎玲。哪里想到他当时说的恳切,只不过是权宜之计,这些女人全部被姚毅算计了,对杨虎玲心存愧疚:
「如果当初咱们不帮着劝她打掉孩子,事情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杨虎玲抵死不待在这里,他姚毅能有什么办法?闹到最后,还不是得乖乖让人家走?这个姚毅真不是个东西,装的可怜哄骗咱们劝杨虎玲留下来,打掉孩子他扭脸就不是人了!」
她们心里气愤,脸上更是挂不住,于是便擅自做主帮杨虎玲请医生来家里看病,又每天轮番过来为她做些吃喝,就这样杨虎玲小产后的月子到今天总算熬过去了。
整整一个月,杨虎玲躺在阴冷潮湿的床上,不见天日,今日趁着有阳光,她搬把椅子,一步一挪到廊檐下,想晒会太阳。
家里的每个人都对她视若无睹,他们气愤杨虎玲又找过男人,还怀了孕,她的存在对家里来说就是一个耻辱,自然在哪里都碍眼。
说完这个可怜的女人后,奶奶用毛巾包上两个热气腾腾地包子,让我和她一起送给杨虎玲吃。
我搀着奶奶去到隔壁,看见杨虎玲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地坐在廊檐下,可天上太阳躲起来了,外面很清冷。
奶奶走过去说:「妮儿,咋不进屋呢?外面这么冷!」
杨虎玲缓缓睁开眼睛,看见是奶奶,模糊的眼睛流出一大股泪水,顿了一会儿,才哽咽地说:
「不妨事儿,哪里都一样冷。」
她苍白憔悴的模样,就仿佛全身的血被抽干了一样,连嘴唇都没有一丝红色。身上罩着一件肥大的黑色棉衣,像个小孩子一样,蜷缩在衣服里面。
我还清楚地记得她刚来这里时的俊俏模样,那会儿她爱说爱笑,一笑就会露出两个可爱的小虎牙。遇上妇女们闲叙话,她也会凑上去跟着聊起来,尽管她说的话很多人都听不懂,可这并不妨碍她说话的兴致,而且她也丝毫不介意大家拿她的口音说笑。那时的她很明亮,有蓬勃的生命力。现在的她,枯萎干瘪,如风中残烛,尽管她才只有30岁。
后来我就去上学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奶奶那里。
学校放寒假时,我回到老家,给奶奶灶膛烧火闲聊时,又说起杨虎玲。
「嗨呀呀,上天保佑,这次杨虎玲总算是交了一点好运。打掉孩子后,姚毅在一次喝酒后又打了她一顿,还骂了很多难听的话。杨虎玲算是彻底绝望,没有了一点盼头。夜里她一根绳子吊在悬梁上,等发现时,人都快凉了,后来跑了好几个地方她才算是捡回来一条命。被救活后,她也是不吃不喝,一心奔死去的,谁劝都没用。」
「村干部怕真的闹出人命,那责任可担不起哩,他们就报告了乡里,然后他们就来人一起去姚毅家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说让杨虎玲自主选择是走还是留。姚毅那一家人都是纸老虎,哪里见过这大阵仗,当即腿都软了半截,又加上看到杨虎玲确实也是留不住了,最终同意让她走。」
「不过姚毅那家伙可不是省油的灯,他知道杨虎玲肯定会找新疆的那个男人,就提出要想走必须拿4万块钱来,当做是给两个儿子的抚养费,才可以走人。」
「要说那个叫王永超的男人,也真是有情有义,他硬是拿出全部积蓄凑足了4万块钱,从新疆过来甩下钱带走杨虎玲。走的那天,杨虎玲给两个儿子各自买了一套衣服一双鞋子,她又去给那些帮过她的女人们每人鞠了一躬,还来到咱家里,给我跪下磕头,最后抱着我说,奶奶,我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你保重自己。」
「临了了杨虎玲血性一回,在村口架起一拢火,找出自己的衣服鞋子,还有其他用过的东西,全扔到火堆上烧掉了。然后穿上那个男人带来的新衣服鞋子,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听有的人说起,杨虎玲和王永超没再回新疆,而是去了别的完全陌生的地方,她又生了一双儿女,男人踏实能干,对她知冷知热,日子总算苦尽甘来。」
「嗨呀呀,可怜人啊,总算是有了好的结局。」
奶奶絮絮叨叨地说完,频频撩起衣袖擦拭眼角。
再也没有人见过杨虎玲,大家都愿意相信,她这次是真的走了好运。
而姚毅家庭状况却每日愈下,他拿着那4万块钱又做起生意,也许是前面用尽了好运气,这一次他干啥啥赔钱,不到一年的时间,手里那俩钱全被折腾光了。
他年龄大了,已不能再出去打工,靠苦力挣钱,他也自知没有那一把子力气。母亲中风后一直瘫痪在床,两个儿子早早地辍学在家,他们虽然模样周正,浓眉大眼,但是身量矮小,也难靠苦力为生。出外打工没人愿意带他俩,因为他们不爱说话,眼神还总阴恻恻地,像极了父亲姚毅。
好在家门口那个大坑里养的鱼总算还能维持一家子最基本的生活,现在姚毅每日带着两个儿子,起早贪黑侍弄鱼塘,闲时就肩扛铁锹在鱼塘四周来回转悠。他本就话不多,现在愈发沉默,从不参与村里的任何聊天聚会中,也毫不在意别人对他的任何评价。
姚毅总喜欢站立在自家门前,望着眼前的大池塘默默出神,谁都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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