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非忧
苏东的平原烟雨迷蒙，乌衣巷，青瓦墙，绝胜烟柳满皇都。
曾祖母便是如柳般的女子，没有曾祖父的陪伴，她总是一个人，青衣衫帆布鞋，额前碎发浮动在阡陌柳条间。
曾祖母是个哑巴。据说她出生在大户人家，早年也曾博览群书，后来执意离家与教书的曾祖父在浓荫绿柳里过起了平凡宁静的日子。
我出生时，曾祖母颤颤巍巍地抱起她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曾孙女，泪满襟衫。初春的午后，她带着我来到河堤边的缓坡上栽下一棵年轻娇弱的小柳树。
童年的记忆过于模糊。十年来我与曾祖母为伴，她亲手带大了我。我始终不知那万绿丛中最幼小的一株柳树是她亲手栽种的。
我离家曾祖母的那天，她领我到河堤上，年迈的她吃力地跟上我活跃的步伐。柳生长得那样快，那年幼的小柳已舒展开千丝万绦迎接着春风剪刀。曾祖母粗糙的大手牵引着我的小手，引着我柔嫩的指尖在粗糙的树皮上一字一画的写过去：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无措间回头，看着曾祖母的泪在面庞的皱褶上汇成一鼓鼓洪流。她张着嘴，可哭不出声。我慌张地拉住她的手，一遍遍许诺：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承诺太过廉价。忙于学业的我甚至赶不回去见曾祖母最后一面，我所能做的只是关了灯静坐，强行将心里的愁思一缕缕扯平，一遍遍无声地呐喊：“对不起”，一遍遍撕心裂肺。
走过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春，也匆促了“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的夏，来不及回首“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秋，便倏然过了“犹有花枝俏”的冬。花开花谢，云卷云舒，春华秋实匆匆掠过，那声“对不起”我只能一直埋藏在心底。偶尔在夜深人静的如水月光里独自品味。
一个初冬，雪花纷纷，寒风凛冽。殷勤的雨不期而遇，我重新回到了童年记忆里让我魂牵梦绕的地方。
时隔三年，冻结的河岸是亘古不变的柳，向天空伸展着褪了色的枝丫。柳条参差里哪有什么烟波荡漾的秦淮人家啊。寒烟孤直，青砖白瓦，还有码头上随意牵引的小舟，是诉说着以往的繁华么？还是随我的曾祖母去了估摸不得的彼岸？
雨雪浸润了我的心，过于沉重和冰冷了。
曾祖母的墓在河畔。我抓着草根小心地攀爬上去，正对着那株柳，那株她亲手栽下的柳。
时过境迁，柳在成长着。它翘首高踞在河堤上，一如那年我与它初见的模样。只是过于萧条的枝丫会不会感到寒冷？在雨雪下瑟瑟飘扬着。我摘了手套，双臂环住它，刚好抱了满怀。
似乎还有曾祖母的余温，似乎还有曾祖母的气息。
那年祖母滴落的泪还在眼前，心中抽痛。我能看见她三年里每日盼望村口出现我的身影，我能想象她每日靠着柳安抚惆怅；我知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脑海里一定满是我，我的笑，我的泪，我稚气的一声“曾祖母”，就可以占据她全部的心啊……
今我思来，雨雪霏霏。
我搂住那棵树，过于冰冷。
柳，留。
请留下。
终于，那句从未说出口、那句一直想说很久、那句以后再也没机会说的话蹦涌而出：对不起，曾祖母，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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