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色如水,夜将过半。
娄氏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将身边一堆麻、纱和半织就的布匹收起,去栓外头的大门。
院子角落里种着好几丛兰花,香味淡淡远远,又有鸡笼里的鸡睡梦中咕咕乱叫。
娄氏突然觉着这样也挺好,丈夫远行,亦无孩子傍身,可是这样的夜晚,竟没觉着寂寞。
门口突然响起叩门声,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很是突兀。
她打开门,一个着蓝色衣衫的女子俏生生正站在月光下,怀里抱着一个孩儿。
那女子道:“我从娘家回来,路过此地,知道姐姐一人住,特来借宿一晚。”
娄氏将女子让进家门,油灯下见她虽然荆钗布裙,却眉目清秀。她心里欢喜,也不再另置床铺,让这女子带着孩儿与自己同睡。
娄氏成亲多年,却不曾生养,她见那孩子粉嘟嘟的手,粉嘟嘟的脚,圆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心里爱极,不停地用手指头碰碰他脸蛋,再碰碰他胳膊。孩子触痒不禁,笑个不停。
那女子道:“姐姐,这小混蛋喜欢你呢。”
娄氏道:“我怎么生不出这么可爱的孩儿?”
“我正觉着他烦,姐姐要是喜欢,就送给你吧。”
“那怎么行,别说娘子你舍不得,就算你舍得,我也没有奶水喂养于他。”
“一夕贪欢,便生下孩儿;却要千辛万苦将其抚养成人,何苦来哉。我很舍得。”
娄氏心里叹息:“你说得容易,岂不知这世上也有无数次贪欢,生不出孩儿的。”
那女子又道:“我生下此子时,也不曾有乳汁,幸偶遇神医,得了一剂神药。”
娄氏半梦半醒,只不把这女子的话当真。
恍惚间,见她起了身,将一包药粉放在窗棂间,道:“这药还有半剂,你吃了药后,便与刚生下孩儿的女子一般无二。姐姐,我这孩儿,他叫宝儿。”
这女子疯了吧。
娄氏想着,沉沉入睡。
2
第二天,娄氏是被孩子的哭声惊醒的。
那孩子还像一条白白胖胖的瓠瓜躺在床上——只是四肢踢腾,哭得惊天动地。旁边赫然已不见那女子身影。
娄氏大惊,抱着孩子追出门去,院子里的门栓已被下掉,门虚掩着。门前一条小路弯弯曲曲不见尽头,路上并无一人。
她将手指头放在那孩儿嘴里,孩子立刻不哭,只将她的手指吮得咂吧有声。
一直等到中午,也不见女子身影。孩子见指头终究吮不出乳汁,复又大哭。
娄氏不得已,只好将女子留下来的药喝了,果真不过片刻功夫,便觉着乳房膨胀,乳汁汩汩而出。
孩子叽一声扑上去,吃得欢天喜地。等到一边吃完,他笑盈盈躺在娄氏怀里,玩弄她衣袖上的刺绣。
娄氏心里柔软之极,把孩子抱起亲了又亲道:“为娘的男人,外出经商,却一去六年,毫无音讯。你也是个小可怜儿,一出生竟为亲母所弃。从今往后,咱两个相依为命,再不去想那些负心的人。嗯,宝儿,宝儿。”
后来许多次,娄氏都想过那女子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又为何会丢下骨肉离开。
每每想得头疼,都毫无头绪。
再后来,娄氏安慰自己,那女子定是未婚生子,又被情郎所弃,这才将孩子托付。这样想着,她便心里暗喜,觉得宝儿实是上天所赐的珍宝。
只是有了孩子,日子忒苦了点。
以前她纺纱绩布,养一群小鸡小鸭,闲时在院子里伺弄花花草草,日子还过得去。
现下有了孩儿,鸡鸡鸭鸭全成汤汤水水进了他肚子,他尝了鲜,便不肯好好吃奶,天天指着锅灶啊啊啊叫。然则此时不比当日,娄氏每天忙于带他,田无所耕,纱不再纺,日子渐渐穷困潦倒。
时光忽忽而过。
有一天,娄氏带着宝儿从地里回来。
夕阳西下,树木村庄,田野地头,都被笼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宝儿拿着一根狗尾草蹒跚走在前头,两个羊角辫一颠一颠,跳得很是欢快。
刚到门口,两人都定定站住了。
夕阳下,那个容貌姣好的女子,正瞧着他们母子笑。
她道:“姐姐,多谢你将我儿养得这样好。”
3
娄氏将她迎进屋里。
那女子施施然坐下,微笑道:“我叫房文淑。”
娄氏心里冷热交替,百折千转,都汇成一句话,宝儿要走了。
她一把将竹筐扔得老远,指着房文淑怒道:“你这娘子太不醒事,怎的丢下孩儿就不见了?养一个孩子千辛万苦,日不得息,夜不成寐,每日担心他吃喝拉撒,一眼瞧不到,就掉进水缸里。这样大事,娘子你倒撇得轻松。”
“姐姐告诉我养孩子这样艰难,是不想让我带走这小混蛋吗?”
她对宝儿招手:“来,到娘这儿来。”
宝儿害怕,一把抱着娄氏的大腿不放,娄氏心里凄苦,也蹲下来抱着宝儿。
却抬头问那女子:“你待怎的?”
“孩子不认我这亲娘,你可白占了便宜。”
“当初是你丢了孩儿在先,现在空口白牙,说什么别人占了便宜。”
“姐姐,你既然这样舍不得他,我卖给你便是。”
娄氏愣了一愣,道:“什么?”
“你白捡了一个孩儿,就算一百两银子也不贵。我不要那样多,你给我五十两吧。我与你立下字据,从此这孩儿与我无关。”
娄氏立时语塞。
别说五十两,她连5文钱都拿不出来。
房文淑却又笑道:“三月为期,你若三个月挣得五十两纹银,我便将宝儿送与你,永不纠缠。”
4
娄氏想了又想,实不知如何才能弄到五十两银子。
除了纺纱织布,侍弄庄稼,她其实与一般农妇无二。
却又不能离了那房文淑,去往集市。
那女人总是坐在太阳底下,嗑着瓜子,拿着话本子瞧得津津有味。
宝儿离她远远的,缩在娄氏脚底,偷偷打量她。她觉察到了,便放下话本儿,对宝儿招手:“乖,到娘儿这儿吃瓜子。”
宝儿已经不那么怕她,将头伸出来比划:“坏人。”
说完立刻又将脑袋缩回去。
娄氏带着宝儿,日夜忙碌,将棉花择干净,纺成粗纱,再成细纱,再织纱成布。两个月后,一匹布织了出来。
房文淑将布匹抖了又抖:“这样的布,人人都会织,能卖一两银子吗?”
娄氏低了头:“去年曾卖到2两银子。”
却又发狠道:“宝儿已不认得你了,我便宁死也不给你,你还能怎的?”
两人正说着,隔壁王大娘和李大娘过来话家常。
王大娘身子骨弱,颤巍巍摸着那匹白布:“娘子啊,老身这身子骨不行,这布将就留两日,儿孙们给我披麻戴孝用得上。”
房文淑仔仔细细将两人瞧了,却道:“大娘你些许扯点布头回去,我保证你身体无碍。”
“你保证我身子骨好?”
“只要扯了这布头,定会好的。”
王大娘当真笑眯眯地付了五文钱,扯了个布头回去。
说也奇怪,不出几日,原本行将就木的王大娘竟然健步如飞;原来健步如飞的李大娘却病恹恹的,下不了床。
两个大娘好奇之极,又相约来到娄氏处买布。
房文淑却道:“我家娘子乃是菩萨座下龙女,她织成的布,小病小灾自然祛除,却不能轻易出售”
庄子里闲人多,不消半日,大家便都知晓娄氏的布有那祛病之神效。
到了第二日,方圆十里便在娄氏处排起长队,要买她的布。
房文淑却将人细细瞧了,有些人卖,有些人说什么都不卖于他。
一匹布被她整整卖了100多两银子。
5
月色如水,跟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模一样。
房文淑将那100两银子仔细数了,交给娄氏:“宝儿便拜托姐姐了。有了这100两本钱,姐姐开个布庄杂铺,再不必如此辛苦。”
娄氏大惊:“你不是带走宝儿?”
“实话告诉姐姐,我乃是狐狸。昔年贪玩儿,但凡见到可心的男子,便与之欢好。不想两年前与一男子燕好之后,竟有了宝儿。我们生命无尽,孩子却与常人无异,我如何能抚养他?”
娄氏长长出一口气,将这些天一直吊着的心放回原处。
却又即刻慌张道:“既如此,我也带着宝儿离开。你这几日哄骗左邻右舍……”
“我哪里敢哄骗他们?常言道人死如灯灭,实则人人头上真真顶着一团火,只是你是凡人,瞧不清楚。王大娘头上火光冲天,本就是长寿之人;再说她平时多行善事,那生命之火便愈加耀眼。李大娘虽则健步如飞,头顶生命之火却将熄灭。”
两人喝酒聊天,俨然姐妹。
第二日娄氏起床,但见屋舍俨然,房文淑却已不告而别。
6
忽忽又过三年。
娄氏的官人邓生忽然归来。
见着宝儿,只觉着此子面熟;又知妻子不能生养,便询问来龙去脉。
娄氏细细说了。
邓生怆然泪下。
他想起某个月明的夜里,他在破庙里休息,突然遇到一个女子。
他不知她是人是鬼,但觉此女艳丽不可方物,便成了好事。
此后他赁房与她同住。他实不知她姓名如何,床笫之间,只叫她宝儿。
第三年上,她忽然怀孕了。
邓生让她跟自己回来,她大笑道:“多谢多谢,我可不会谄媚讨好,仰你大房鼻息。我便自由自在,做我的狐狸,极好极好。”
当天晚上,那女子便消失了。
娄氏见他垂头丧气,问他:“怎的?”
他摇摇头道:“无事。”
娄氏便不再询问。
问什么呢?那男人这样垂头丧气,宝儿又与他十分相似,看来宝儿必定是他的儿子无疑。
房文淑啊。
娄氏微不可闻地叹口气,她明明想恨她的,不知怎么,心底里却一点恨意都没有。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