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的银杏叶在树梢跃动,冬天的阳光尤衬它们的色彩,脚下铺了金色的地毯,一副斑斓图景竟如童话般生动,没来由得让人陷入沉绪。我竟然想到了坟,一座孤坟,在青山白云间,在交错阡陌里,那一座坟茔,压在心头,引动思绪纷繁,正是这般苍凉寥落,才能让人想起那些被遗忘的人。
外爷已经故去一年多了,犹记他的笑貌音容,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他常常会忘记儿女的名字,他的记忆总是在久远的时光里穿梭,他会记起饥寒年月里受的委屈,在饭桌上大发脾气,摔筷子摔碗;也会记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在记忆中与人交锋,双手回护,似乎保护着他重要的人;他会记起自己的青年时代,在他语无伦次的喃喃中,似乎间杂过几分豪迈和决绝……外爷终究是故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入了土,他的世界分崩离析,喜怒哀乐都成为尘埃,只剩下他人的记忆,唯独能证明这个人的存在,他的思考停止了,也有人继承了他的思考。
外爷离世后,我常看那座坟,就在菜地边上,坟坑不深,堆土不高,我亲眼见到第一个离世的至亲住进了土里,虽知生死是不变的规律,但总觉着这样的归宿让人不忍,暗自想着当年的承诺,我只敢偷偷的后悔——那是一个春日午后,外爷的头发还没有后来那般苍白,绿草盈盈的田垄边几个摩托车少年疾驰而过,音乐震天响,外爷突然起了兴致,跟着音乐手舞足蹈,他对我说:“你以后给外爷也买个那种红鸡公摩托车哈,我把你载上,也把音乐放起!”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憧憬,像是小孩子对于玩具那种憧憬,也像是大人对房子那种憧憬,漫漫长路走了许多年,一趟赶场就要走好几个小时的路,原来他也想在路上驰骋,是啊,他曾经也是一个少年……渐渐地,他越来越佝偻,而我却越长越高,我的脚步变快了,他的眼神里时有一种哀伤,不知是对于衰老的无能为力还是对于梦想未竞的惶恐,走着走着,这许多年我们竟渐渐成了陌路人,天人永隔,他多年前的愿望我一直记着,可惜,一直到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我依然没有为他实现,我在他的灵前流泪,我没有钱,我没有钱,这好像是一个正当的借口,却无法让自己信服。
我忘不了那双充满憧憬的眼睛,惊喜、渴望、犹豫的眼神里还含有一丝哀光,这眼神我已然看过许多次了,也许我们注定要在辜负中成长吧,我的思绪依然在飞,它将我引到更深远的自责当中去,它牵起另一座坟的记忆来。
那是一座老坟,十多年的春风秋雨已经将它变得模糊难忍了,但它的主人依然在我记忆之中:
那是梨花盛开的时节,他的院子里落满了白色的花瓣,他头戴毡帽,皱纹堆满双颊,旱烟吧嗒吧嗒做响,这时他全神贯注得关注着山下,有十几个人扛着一圈圈红色的火炮儿在田垄上盘开,那火炮儿如同一条条长蛇,蜿蜒起伏,随着一齐点火,果然火蛇狂舞,浩大的声势让人不住鼓舞,我捂住了耳朵,却看他聚精会神的凝视着,眯着眼睛,竟也忘记了抽旱烟,不一会儿,一颗明亮的星子拔地而起,又一颗突兀飞起,并发出刺耳的破空尖啸,两个星子飞上蓝天,一齐爆开,在湛蓝天幕里化为两颗火树,十分好看,原来不是星子,而是烟花,一颗颗烟花渐次升空,这是幼时少见的美景,我看得呆了,耳边却传来他的声音:“你以后长大了也帮我办一个生要得不?”我转过头来,看着这位祖父一辈的亲戚,他的眼神里哀伤和无奈正肆意流淌,但有一点憧憬,似让行将就木的老人有了生气和活力。我冲他点头,但我这满怀恻隐的承诺却经不起时间的推敲,不到三年,又是梨花萌芽的光景里,他在病痛的折磨中落了气。
我在与未来的美好协定中失约了,时至今日,我甚至不能为任何人办一场华丽隆重的庆典。
生活依然在平淡无奇的轨迹中转动,渐渐觉得坚持是一件极难的事,以至于将近而立之年却无任何建树,惘然过了好多年,发现辜负已经成为常态,辜负了许多人也辜负了自己,从前的罪恶感越来越轻,多年坚持的写作习惯也在恣意放任中失掉了,再次提笔,心中有无限滋味,温柔凄楚再次流转笔尖,行文颇为阻滞,但心事说出来,突然又胸中开阔,觉得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击垮我了,终究我也要依靠一丝希望支撑我的心了。
希望,真像是冬天的一束阳光啊,在未来啊,希望它永不被辜负!
贰一年冬
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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