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幻象

　　艺术是人类遗留的伟大宝藏，人们在历史的进程中不断去创造，不断去发掘，但是只有最伟大的艺术品才得以留存于世，得以让后人瞻仰。

　　而我就是这些艺术品的保管者之一。在这本身就是艺术品的博物馆中，那些墙壁上挂着的都是无价之宝，其中有些是古代的遗留物，另一些是当代艺术家中最佼佼者所创作。

　　每当夜晚降临，客人们离开这里后，这里就是我一个人的艺术天堂，我会观赏那些新引进的艺术品们，用欣赏与批判的目光去审视每件作品。我不会像没眼光的客人那人，只会走马观花的看一遍，也不会像那些艺术家一样自认为作品完美无瑕。我要挑出每件作品的问题，而去忽略掉它们所有的优点。因为它们正是那样的接近完美，才会被选中挂在博物馆里，所以我不在乎它们的优点。

　　我正是这样的一名批判性艺术鉴赏家。

　　如果是画作，我会看画上遗留的笔触，以及颜色使用得是否恰当，无论那些作品怎样美丽，它们永远能让我挑出问题。是的，因为人类正是那样的不完美，所以这些画作才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同样的问题也可以在雕塑品中找到，你可以看出作者为了作品的“完美”对作品充分地打磨过，不过这也正好暴露了问题。很多作品都有开裂或是磕碰，这有可能是作者无意为之，也可能是运输过程出了差错。总而言之，没有一件作品是真正做到完美无瑕的。

　　至于最近开始流行起来的新式艺术，那些形态各异，展现手法千奇百怪的作品们。实在是一言难尽，作者们胡乱地泼洒油墨，或是把工艺产品用胶水粘在一起，再或者打着什么爱与和平的旗号拍摄的摆拍照片……啧啧啧，我不想多说什么，只要是能让观众花钱买票，无论是什么奇怪的东西，都会搬进来。哼，博物馆也不过是个盈利单位。

　　对于我来说，最大的折磨不是找寻不到完美的艺术品，而是没有像我一样懂得欣赏的鉴赏家，以至于所有我得出的结论找不到半个人来共同分享。

　　愈是欣赏作品愈是感到无法呼吸，孤独感如鲠在喉。可是我依然不能停止欣赏艺术品，毕竟那也算是我活着的唯一娱乐了。

　　今天，博物馆引进了一副新画。我很高兴有新的艺术品可以用来鉴赏，不过我已经有了预感，估计又是一副无趣的作品。

　　于是照常，等到所有客人离开，工作人员陆续下班，我又一次得以一个人霸占整座博物馆。

　　我特意要来了一副新的宣传海报，那上面把画作换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问号下注明了几句话“《毁灭与新生》，让人做噩梦的画作，看过这幅画的人都出现过幻觉，你敢挑战吗？”

　　我不禁笑出了声，这种故意吊人胃口的东西让我对这副画更是充满了鄙视。做噩梦？这就是这幅画的优点吗，艺术开始变得越来越像笑话了。这不对，艺术品不是什么马戏团小丑，让人挑战？那不是艺术，那是对艺术的亵渎！既然你想让我挑战，好啊，我就挑战看看，不过如果你没有让我感到惊喜，那我就毁了你！

　　我照着海报上的指示来到了画作的所在处，它被陈放在博物馆的一处角落里，甚至显得有些偏僻。真是奇怪，如果想要让人看到，不是应该放置得更显眼吗？

　　我戴上手套，还有放大镜，打开周围的灯光。映入眼帘的是一副油画，似乎是描绘了远古时代人们的生活场景，画中人们穿着兽皮制作的衣服，手里拿着石头做的武器和工具，一边耕耘，一边打仗，整体看上去也还算是生动。

　　不过问题也很明显，整幅画都用了深色颜料，让画作黑乎乎一片，乍一看几乎看不出个所以然。而且笔触非常明显，简直就像是业余者画的。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作者也许为了省颜料，所谓的天空部分根本就没有画上任何颜色，直接沿用了纸的颜色，这根本就是在玩儿戏！

　　我寻找作者的名字，结果无论是画上，还是铭牌上，都没有留下作者的名字。铭牌是未经雕刻的样子，画上除了让人反感的色调一无所有。哼，果然是徒有虚名的垃圾啊。

　　这样的东西根本不配被放在这里，我要毁了它，即使是让我丢掉工作！

　　毁掉一幅画作其实非常简单，只要用手在画上抹几下，第二天开馆时这幅画就会沦为一个笑话。所以我把手按在画上，可就在这时，我查觉画似乎出了变化。

　　画上的颜色向四周铺开，黑色的颜料包围了我，它们引诱着我，让我看到了画中的细节。

　　我看到，人们耕耘与征服，在荒芜的大地上开垦出了一片辉煌的帝国。人们在此安居乐业，信仰起了心中的神明，可是好景不长，一个更加强大的帝国毁了一切，整个城市顷刻间化为人间炼狱。征服者们把被征服者的头颅砍下，用长矛贯穿，把受害者的尸体随意堆在一旁，任凭野兽取食。

　　这是怎样的疯狂啊，征服者们以杀人为乐，把虐待后的遗骸当成艺术品一样欣赏，我对他们只有愤恨之情，但是却什么都做不了，我是一名历史的旁观者，这一切景象都像纪录片一样存在，不断地放给我看。

　　不过那些征服者的下场也好不过哪里去，因为很快就发生了一场政变，那些征服者被自己人杀害，他们的头颅也同样被穿起来。

　　这片土又发生了变化，旧时代的武器纷纷被替换，取而代之的是钢刀长剑，士兵们在壮观的城市中列队巡逻，从外地来的商人们兜售着自己的货物，孩童们自由地奔跑。又是一副祥和的景象。

　　可是接下来，一场流行疾病爆发了。很多人死去，城市中很快出现了暴动，士兵们被愤怒的民众包围，教士们散布演讲称这是天降神罚，孩童在母亲的怀抱中死去，而他们的母亲同样命不久矣。就这样，一个国家在内忧外患中毁灭了，国家的幸存者不是成为了奴隶，就是成为了另一个国家的底层公民。

　　时过境迁，国家的兵器库里有了火炮，得益于这些杀伤性更强的武器，国家开始四处征服，让一个又一个国家的民众臣服，国家一度成为世界上的唯一国家。可是不甘受到压迫的民众们，他们在各地掀起了起义，国家四处镇压，逐渐开始力不从心，最后国家开始分裂，起义成功的百姓们驱赶了征服者，一个又一个小国家如同雨后春笋一样建立了。

　　时间继续向前推移，过去宁静的天空出现了飞机，城市中则树立起了一个一个的烟囱，滚滚黑烟从中喷涌而出，城市中的地面上出现了机动车取代了马车，人们开始注意自身形象，贵妇们用华丽的服装与首饰装点自己，就连乞丐也不再衣不蔽体。

　　但是随之出现的是组装到牙齿的士兵，他们驾驶着名为坦克的钢铁怪兽，伴随着轰炸的声音入侵城市。守城方同样使出武器，在残垣断壁间抵抗着入侵者的攻击。当他们终于赶走入侵者时，昔日的城市也沦为了废墟。

　　可是时代依然没有停下脚步，城市仍然在向前发展。很快，飞机也好坦克也罢，都有了新的外形和新的功能。城市中高楼林立，还有了专供娱乐的游乐园。人们也变得更多元化，各种文化相互撞击与融合，整个世界歌舞升平……

　　可是在这一片热闹中，天空中却降下了巨大的阴影，那不是要下雨的前兆，那是战争的硝烟，城里城外各种火炮齐声开火，如同不同的文化一样相互交融，让整座城市一片火海。最后，一阵发动机的嗡鸣声从空中掠过，一枚巨大的炸弹落下，随后发出了一阵让我睁不开眼的白光后，巨大的蘑菇云从地面腾起，整座城市连同其中的居住者一同化为灰烬，连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来。

　　这时候，我周围的颜料开始褪去，颜料再一次聚到画上，画又一次变成了石器时代的人们，穿着兽皮制作的衣物，手持石头做的武器，一边耕耘，一边战斗……

　　从那以后我又多次梦到过那些景象，可是每次到城市毁灭后就会重新变成石器时代。这似乎是一个轮回，难道说人们不可能再向前迈进了吗？电影中、小说里，人们向往的漫游宇宙，还有未来的新奇科技，看来是永远不可能达成的了，这真是……令人失望。

　　可是这副画作的魔力确实让我亲身体会。它让我明白，人类的一切成果都是建立在毁灭上的，毁灭促进了人们的新生，如果想让人类进步，那么毁灭就是必不可少的。所以，我一直相信，在核弹落下后人们依旧得以发展，我之所以看不到，是因为我没有被选中。我必须要做点什么，我不在乎生死，我只想看到更多，看到人们最终会答道怎样的高度。

　　所以我开始用各种渠道宣传这副画作，我希望人们可以像我一样亲眼目睹伟大的作品。我把人们引领到画前，让他们亲眼目睹伟大的景象，很快我就有了一个小团队来共同侍奉这副伟大的画作。我们不仅摩拜它，还专门为了它编排表演，在人们面前以话剧的形式重现画中幻象，这个方法非常奏效，我们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甚至得到了不少奖项，而且我们的信徒也越来越多……

　　直到最近，我们在体验幻象时，终于有了新发现，我们发现每个时代的毁灭时刻都有一名神秘的巫师穿梭其中。他身上穿着黄色的长袍，帽檐低到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他的低语声我们却都听得见。我们记下了他的语言，那是一种没人听过的语言，我们之中的一位成员，弄来了名为《死灵之书》的复印本，经过上面的翻译后才知道他在呼唤我们。

　　“与吾共行，得永生之力，背道而驰，将万劫不复……”他不断的重复这句话，每次我们更加深入聆听，就发现他的声音如此悦耳。我们渐渐明白，他就是画作本身，他代表了各个时代的思想，与他共同前行，就可以获得下一个时代的钥匙，他……是神明！而现在，到了我们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刻了。

　　我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体验幻象，那一晚我们共同出资包下了整间博物馆，我们谋杀了在场的工作员工，把他们作为仪式的祭品。然后我们摧毁了其他所有虚假的艺术品，把画作付之一炬，把雕像砸成粉末，把工艺制品全部砸烂。最后的最后，伴随着幻象，我们上演了最生动的一次演出，我们饰演远古人类彼此厮杀，把战败者的头颅用博物馆中的长矛穿起来，然后我们化身征服者虐待被征服者，接下来我们用“野兽”的毛皮装点自己，扮成贵妇与乞丐……

　　最后，在那道白光后，神明出现！他伟岸的身躯那样强壮，他的话语那样轻柔，他用他的手轻轻挽起了我们每个人，引领我们进入他深色的空间。在那里有着不断变换的颜色与笔触，置身其中仿佛就是来到了艺术的天堂，我是说真正的天堂！那一刻，我的思维得以超越，生命无死亡的无尽轮回被轻易打破，我既可以存活亦可以死去，我超越了一切规则，我成为了神明的一部分……

　　天再次亮起，博物馆被打开，没有被选中的人们走进博物馆，他们只是看到了尸山血海，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才叫艺术品。他们不会理解大清洗即将到来，看着他们对眼前的艺术品噬之以鼻，甚至用呕吐来回应。我很失望，他们永远不会是被选中者，而我却可以在长矛上暗自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