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我是在今年突然发现到的，那就是我的奶奶——正在已一种不可挽回的速度，无可避免地老去。在我的印象中，她那饱受风霜却依旧硬朗的身体，仿佛永远不会倒下。如今我却担心起来：她步履蹒跚，日益瘦削，沟壑纵横的皱纹布满她那因常年在太阳底下劳作而晒得黝黑的脸庞，她的双眼也像即将破裂的玻璃珠一般变得浑浊，唯一值得欣慰的，便是她头上仍找不出一根白发，口齿也较为清晰，气力尚够做简单的劳作。

我的奶奶独自生活已有数年，可她从不曾抱怨过什么。她的丈夫，约在十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凌晨离她而去，不久之后，她唯一的女儿，最疼爱我的姑姑，也在癌症的病痛下离开人世。虔诚的奶奶无数次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向耶稣祷告：“愿主祝福这个可怜的人啊，她善良聪慧，祝福她能进入天堂，享受主的恩赐”。她信奉基督大半生，数十年来虔诚悲悯，祝愿自己的女儿能提前进入天堂侍奉主，便是对她那悲痛的灵魂最大的安慰。

过去数年来，她独自生活，自给自足。她每天在天微亮时便起床祷告，而后准备早餐——早餐通常是两晚热粥，下菜的是冬天自制的豆腐乳，又或是自己腌制的咸菜。吃完早餐后，便挑着水桶去菜园浇水（通常傍晚也有一次），她佝偻着身子灵活地穿梭于菜地之间，在除草的同时，也会及时捏死那些试图窃取勤劳果实的蝴蝶幼虫，而那些种下的菜也从未辜负她的辛苦劳作：春天种下的豆苗在她的精心呵护下恣意生长，夏天的豇豆，包菜，黄瓜等各类蔬菜铺满菜园，充满生机，秋天的老南瓜在太阳底下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她把沉甸甸的南瓜一个又一个地抱回家，质朴纯真的笑容在她饱经沧桑的脸上舒展开来。

除了每天的劳作，她也会在午休之后，去找她的老邻居们玩耍。她十分健谈，语速很快，说到动情之处常常挥舞手臂，表情丰富，那些与她年龄相仿的老奶奶们抱着拐杖不时附和着她，她们年迈的身躯笑起来看上去摇摇欲坠，又像一棵老松树一样随着风雨飘摇但却始终不曾倒下。奶奶另一规律的生活，便是在周三晚上和周日下午，前往教堂做祷告，无论刮风下雨，亦或是其他大事，都无法动摇她这一习惯，她把自己视作耶稣最虔诚的信徒，历经的磨难都是对她将来去天堂侍奉主的考验，祷告之时，她紧闭双眼，发出像梦话一样的喃喃呓语，仿佛是在夜深人静之中对主诉说的、只有他们双方能知晓的窃窃密语，而这一场景自我有记忆以来便是如此，从未变过。

忙碌的生活使她逐渐忘记了过去生活给她带来的不幸，但可怕的岁月并没有因此而同情她，甚至不时向她揭露年华逝去的悲痛事实。今年以来，她经常来我家串门——频率远胜从前。我是从她和我妈的对话中了解到岁月是如何一点点侵蚀她的年迈身躯的：她如今血压偏高，需要按时服用降血压的药物，又常常头昏眼花，犯困瞌睡，这种胸闷头晕的感觉，正在不断消磨她的意志。前年不小心的一次摔跤，伤到了她的右腿，尽管花了几个月后已经恢复，但是腿脚却不可逆转地变得沉重不堪，这使得她对自己的菜园有心无力，只能种植些许小菜，昔日布满生机的菜园，如同她的身躯一样变得日益颓败，杂草丛生。而她的几个昔日好友，也随着落日的余晖相继离去。她找不到聊天的对象，感到孤独而无趣。我仿佛看到了她独自靠在床头，对着忘关的电视新闻沉沉睡去，黑暗中不时闪烁的电视屏幕光点打在她的身上，而她又在晨光微熹之中渐渐醒来，关掉电视进入下一个生活循环。

这是我自长大以来，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亲人的老去，我不由得担心起她的身体来，过去在学校时，有许多次想要问她过得如何，却始终未能开口，只好从我妈和我姐那里询问得知，这可真是奇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