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陛下,王羽到了。”海豫在殿外用着极轻的声音说。他很识相,知道内殿不可进,这也是为什么他能爬到这个位置的原因之一。
“一刻钟后,宣他入殿。”王景回道,旋即对杨夫子说:“你先躲入帘后,正好,替朕给他算上一卦。”
杨夫子颔首:“是,不知陛下所言何人?”
“一个故人。”
一刻钟后,伴随着海豫的嗓音,王羽阔步走进了殿内。一袭白袍白冠,和王景的着装对比着显得格格不入,虽是白色为主调的衣服中却也掺杂着些许黑色饰纹。
“臣,王羽,应陛下之约,拜见陛下。”王羽躬身,双手呈作揖姿势,低头行礼。
王景看着他的举动,质问道:“王羽,见了朕,为何不行跪拜之礼?”
王羽这才抬起头来回应:“回陛下,圣朝律法规定,状元可免行跪拜之礼。陛下,您莫不是忘了吧?”
此话一出,就连躲在帐后的杨夫子都惊出了一声冷汗。王羽进宫之前就已做好打算,从他在殿试上做出那篇文章他就在赌,高中状元是他赌中了,王景生性多疑,唯唯诺诺只会反遭怀疑,他知道自己此刻早就没有退路了。
王景听后,不怒反笑:“哦?可是历年二十七位状元,见到我都是如此,为何你偏偏不这么做?”
王羽依旧不卑不亢:“如果我和他们一样,那和今年落榜之人就没什么区别了。”
“此话怎讲?”王景被他提起了兴趣。
“回陛下,王朝历任状元高中之后无非三种结局,其一,碌碌无为,官至三四五品不等;其二,权倾朝野,然不得善终;其三,自诩正直廉洁,最终遭人排挤,郁郁而终。”
王景自语:“再不济,好歹也是状元,落榜的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王羽并未回应这个话题,反而问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不知陛下,喜欢贪官还是清官?”
王景略带疑惑:“此话怎讲?这和你不行跪拜之礼有何关联?”
“烦请陛下先回答我便是。”
王景愣了一下,思考过后,坐了下来。从他登基至今,从未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也没有人这样顶撞过他。虽然他并不知道王羽有何意图,但他明白,他答不上来,即使他心中已有答案,也不能答出来。
数息之后……
“陛下,臣已知晓答案。”
“哦,那就说来听听。”听他这么说,王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他很期待王羽的回答。
“贪官之所以贪,本质是因为他有机会贪。可小贪无趣、大贪无胆,对陛下而言,能称得上贪官的人并不算多,这些人除了贪以外,往往还圆滑、世故、通人情、有背景。唯一不好之处,在于受人诟病,更会影响陛下声誉。而清官办事讲究正直,可世间哪有那么多绝对的公平存在?一不小心,就会把不该牵扯的人牵扯进来。如果自己惹不起,那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如果惹得起,彼此也只会成为朝堂上的死对头。即使是当今宰辅,也不敢说自己是一个清官。”
王羽顿了顿,接着说道:“所以,此问无解。朝中上下,贪官有之,却无清官。由此可见,陛下不是喜欢贪官,讨厌清官,而是喜欢忠实的棋子罢了。”
啪!啪!啪!
王羽语毕,王景鼓起掌来,用自己的行动表明,王羽所言正中王景下怀。
随后,王景起身,走到王羽面前,用质问的语气问了他一个致命的问题:“那你不跪,是觉得法大于君喽?还是,你觉得我没资格修改法律?”
“圣朝祖训,法大于君。”
“可朕今天非要你跪呢?”
“那臣自然是跪的。”
“王羽啊王羽,倚法不跪,却因朕而跪,你倒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回陛下,朝野之中没有不跪您的。但是,真心跪您的,却少之又少。我猜,表面唯唯诺诺,背地里肆意妄为之人定不在少数。陛下,您不会喜欢这样的人吧?”
王羽说到这儿的时候,刻意抬头和王景对视了一眼,他在王景眼中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于是继续说下去。
“陛下想要的是一位对您忠心不二的人,即使他触犯法律又有何妨?法律只是您维系秩序的手段而已。所以,陛下您才会在上一个问题上选择不回答。因为这些话,不能您自己说,就如同有一些事不能您自己做一样。臣,乐意当这个忠心耿耿的贪官,但臣,不想当一枚被人捏在手里的弃子。”
王景听后,默不作声,只是静静看着这个年纪比自己小上许多,但城府却不亚于自己的人,他的眼睛里似乎装着漫天星辰。
王景知道,王羽数次作死撩拨自己就是在赌,赌自己的筹码,他太年轻太想建功了,但王景自己也不知道,王羽之才到底能给自己带来什么?
是益处,或者……后患。
“陛下?陛下?”王羽连叫两声,王景才缓过神来。王羽接着问道:“不知陛下,此次召臣入殿所为何事?”
王景听后,非但没有告诉他原因,反而转身走向案台,再次拔出宝剑。像之前对杨夫子那样,王景把剑放在了王羽的脖子上,脸上尽是凌厉之色,再次质问王羽道:“你好大的胆子,妄议朝政、质疑国法、挑衅君王。你是找死么?你什么身份?也配站着跟朕说话?”
王羽听后,识趣跪下,并回应王景:“启禀陛下,臣只是一个庸碌书生,所言之语实乃拙见,若陛下真要杀我,杀了便是。”
“杀是肯定要杀的。但在杀你之前,我很好奇你对殿试考题的解释。如果你的回答令我满意,我倒可以饶你不死。”
听王景这么说,王羽竟一点想转圜余地的想法都没有。
“既然我已经是个死人了,最多也就是打入地牢不见天日。陛下又何必听我之言?”
王景反问:“自古云,‘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怎么?你不愿意回答是吗?口口声声说为了王朝,难道在死之前发表一下意见都不肯?”
“陛下所言甚是。既是将死之人,那么繁文缛节也就不必遵从了。”
王羽竟站起身来,“尧舜时乃是禅让帝位,尧之子定想子承父业,可奈何舜的威望和能力太大。天下皆知贤者居上,舜得人心,继位也就理所当然。陛下出此题,肯定不是让我们去赞赏尧的英明或是舜的贤能。臣斗胆猜测,陛下是在求解。结果显而易见,我的解决方法最好。或者说,只我一人可为陛下排忧解难。”
王景眉头紧锁,死死地盯着王羽:“继续说下去。”
“试问当今王朝之内,陛下最担心什么?答案显而易见,刘、李、徐三侯,亚军候患病,被贬幽兰,不足为虑,这四人皆有功高盖主之势,不是两朝元老,便是开国元勋。他们都可以是舜,但是他们想要夺权却不能靠禅让,唯一的办法就是造反,这才是陛下所担心的。论声望、权势、能力他们几人都不缺,唯一缺的就是机会。陛下虽兵不血刃解了亚军候的兵权,但经此一事,他们三人必会更加提防。”
王羽停下,看了看王景接着讲道:“若要江山稳固,务必收回三候兵权方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此四人,处江湖之远久矣,陛下之忧亦久矣。若陛下想要以绝后患,自是不能放虎归山,兵权日后万不可交于亚军候王恒之手。王恒不是舜,三侯却一直想为之。当下之策,唯有再造一个舜来,以此‘舜’来制衡、削弱三侯,使天下为陛下所用。”
王景听完,手中的剑仍未放下,“既然你分析得如此透彻,你若投靠他们三人,必为我朝心腹大患,对朕而言,今日我必杀你。所以,你该如何劝朕饶你一命呢?”
王羽微微一笑,躬身答道:“陛下,您怕是忘了,臣早年官居破虏校尉。若我真想离开,只需要夺剑即可。毕竟论身手,您可比不过我。但臣以为陛下您剑指向哪,剑就应该在哪。陛下您是明君。剑指向我,更指向江山。”
王景听后,放声大笑。不仅将剑放下,还亲自扶王羽起身,嘴上说道:“不愧为我朝状元,好一根皇室肱骨。寡人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海豫何在?”
“臣在。”
“传我口谕,赏赐王羽黄金五百两,银千两,绸缎百匹。”
“喏。”
王羽领赏后从殿中退下。只是王羽自己都没想到,今天他同王景的对话,不仅是王羽命运的新起点,更是王朝兴废的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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